1979年春,离开文坛25年的丁玲终于被摘掉了“右派”帽子,回到了北京。当时,我正在北大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史。出于教学需要,也出于对这位命运多舛的老作家的同情和敬意,我到她暂时下榻的友谊宾馆进行了短暂的访问。嗣后,应天津人民出版社之约,我着手编著《丁玲著作年表》、《丁玲研究资料》,并陆续发表、出版。其间,发掘丁玲未结集文章80余篇,仿鲁迅《集外集》体例,编成《丁玲集外文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来二去,我这位并不年轻的“青年教师”便和丁玲这位文坛前辈有了较多接触。直至1986年丁玲病逝,七八年间,我对她有了一些强烈的印象和粗浅的了解。丁玲逝世后,除出版《丁玲研究五十年》之外,我先后发表了《丁玲同志印象记》、《丁沈失和之我知我见》等文,记下了这些印象和了解的一部分。现在,我将记下这些印象和了解的另外一部分。 丁玲和周扬 从延安时代起,丁玲和周扬便是革命文艺界的两大首脑:丁玲是边区文艺界抗敌协会(文协)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主席是吴玉章),周扬则是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也是从那时起,这两大首脑便开始分庭抗礼了。1942年4月初,丁玲的杂文《三八节有感》遭到了一些高级干部的批评。在心情郁闷之中,她写了一篇借题发挥的悼文:《风雨中忆肖红》。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丁玲集外文选》第129页 这段话,明褒雪峰,暗贬周扬,明眼人一看便知。对周扬的这些坏印象,当然不自延安始,而是植根于三十年代,植根于周扬在领导“左联”时的所作所为,植根于“两个口号”论争。丁玲1933年5月14日被国民党特务逮捕,“两个口号”论争等事她并未亲炙。然而,她1936年逃离南京后,曾在上海稍事逗留。营救她、接待她、安排她转赴延安的,正是冯雪峰。可以肯定,关于“左联”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丁玲和周扬在延安的历史碰撞,实际上,正是“左联”矛盾在新形势下的继续和发展。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随着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这种矛盾表面上有所缓和,但骨子里仍在发展。特别是1948年丁玲荣获斯大林文艺奖金并在对苏联东欧的访问中大受欢迎时,周扬的内心是很不平衡的。这也就深深埋下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思想因子。1954年,机会来了,周扬假手文联、作协主席团向丁玲开刀,说丁玲主持的《文艺报》压制新生力量,向资产阶级投降。次年,更把丁玲打成了“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正当丁玲据理力争、向上级机关申诉时,全国范围的“反右派斗争”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很自然,丁玲、冯雪峰成了文艺界最大的右派分子,而“丁玲、冯雪峰右派集团”则成了文艺界最大的右派集团。“文艺总管”周扬利用手中的权力,借“反右斗争”之机,狠下杀手,一举铲除了自己在文艺界的心腹之患,也报了“四条汉子”之类的一箭之仇。1957年,是周扬的全盛期,是他生命史上最辉煌的一页。而这一页,恰恰是用丁玲、冯雪峰及其拥戴者们的血泪凝成的。 丁玲对周扬的怨恨之深可想而知。但丁玲绝对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强者。她能够含辛茹苦活下来,能够忍受25年的非人岁月,这绝对是一桩人间奇迹。任何人间奇迹的出现都必须有强大的精神支柱,丁玲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应该说是对党中央、毛主席的无限信赖。丁玲一直认为,往死里整她和冯雪峰,这绝不是党中央、毛主席的意愿,而是周扬一手遮天,蒙蔽党中央、毛主席的结果。因此,丁玲不埋怨党中央、毛主席,而是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党中央、毛主席身上。 丁玲不无天真的是,她只对了一半。“反右斗争”本身就是阶级斗争的扩大化,就是一场可怕而错误的自相残杀。到底有几个“右派”?不都是劳苦功高的革命同志吗?即使“章(伯钧)罗(隆基)联盟”,不也都是当年反蒋拥共的好朋友吗?既然决策者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认错了敌友,覆巢之下无完卵,像任何领域的“反右斗争”一样,文艺界的“反右斗争”也绝对不会是周扬等人一手遮天的结果。一个单位划几个“右派”是有百分比的,何需一手遮天?文艺界不划你丁玲、冯雪峰划谁? 然而,丁玲的“天真”毕竟是好事,它使她忍辱含垢,多活了几十年!如果没有这份“天真”,她绝对捱不到改革开放,早已葬身在北大荒的漫天风雪中了。但她的这份“天真”也给她的晚年带来了一系列的影响,使她在奇迹般地回到文坛之后,又很快成了聚讼纷纭、褒贬不一的人物。 丁玲复出时,周扬早已恢复了名誉,而重新成了文艺界的精神领袖。周扬整了一辈子人,从三十年代整到五十年代,可以说罪孽深重。然而,周扬和别人都难以想象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竟被扣上了“反革命两面派”的大帽子而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历史开了周扬一个大大的玩笑!然而,这十年的“反革命两面派”生涯,却是周扬的无价之宝。十年中,他反思了自己,反思了革命,他认识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扩大化带给党、国家和人民的危害,他认识到了“异化”威胁着革命。反思的结果,使他复出后有了一定程度的自我检讨、自我批评,从而使他又成了文艺界解放思想的带头人。 对周扬的挨整和反思,丁玲一开始就缺乏思想准备,心情是复杂的。将心比心,丁玲知道,周扬的“反革命两面派”也和自己的“右派分子”一样,都是莫须有的,冤枉的。因此,他在挨整之后有那样的反思,也并非不合逻辑。然而,在文艺界称王称霸数十年、整人无数的周扬会痛改前非吗?丁玲内心深处又不能不疑虑和打鼓的。不过,抱着“和为贵”、“消释前嫌”的美好愿望,丁玲迫切地希望和周扬握手言欢。她回到北京不久(5月9日),便和丈夫陈明,还有老朋友甘露一起到北京医院看望周扬、夏衍,主动向他们伸出了友谊之手。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周扬并不买丁玲的账,热脸碰到冷屁股,周扬仍把丁玲视为“异类”,仍有极大戒心。周扬对艾青、姚雪垠等“右派分子”一一道歉,惟独不向丁玲道歉。周扬坚持认为:丁玲是变节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