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新诗从中国传统诗歌的母体中分裂而出,它的新生、自立以及迄今为止数十年的挣扎、奋斗,痛苦和欣悦,憧憬和期待,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告别古典,进入现代,是一个完整的现代更新的过程。新诗从它诞生开始,就面临着种种矛盾。它要使自己毫无羁绊地成为现代新诗,但因袭的重负却始终压在身上。胡适讲的“旧词调”的纠缠,恐怕还是历史诱惑之中最轻的一面,传统的士大夫情趣,以及植根于农业社会广深背景之中的农民文化意识的浸蚀,恐怕是新诗现代化进程中最深层的危险。 因此,在新诗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几乎是绵延不断的受到干扰,这种干扰基本方向是对抗它走向世界的现代更新。用的则是变了花样的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而其内在驱动力则是古典影响的惰性。下面一段引文是闻一多写的,题为《复古的空气》—— 近来在思想和文学艺术诸方面,复古的空气颇为活跃,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就一般民众讲,文化是有惰性的,而农业社会尤其如此。几千年积下来的习惯和观念,几乎成了第一天性,骤然改动,是不会舒服的,其实就这群浑浑噩噩的大众说,他们始终是在“古”中没有动过,他们未曾维新,还谈得到什么复古!我们所谓复古风气,自然是专指知识和领导阶级说的。不过农民既几乎占我们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数的知识和领导阶级,不会不受他们的影响,所以,谈到少数人的复古风气,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为背景的大众。(《闻一多全集》,第3卷,第457页) 新诗在实现自身的现代化目标时,一方面要不断抗击来自复古势力的骚扰,即假借农民或民族意识的名义对于改造更新自身的阻挠;另一方面,则要不断宣扬向着世界先进文艺潮流认同的现代思维和现代艺术实践。写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甚至后来的普罗文艺都是这一努力的组成部分,但也是一种初步的形态。一旦接近那种与古典艺术差别极显著的文艺新潮,那种接近于本能和天性的旧文化观念的抗拒力表现得更为顽强。当创造社的主要成员转向普罗文艺追求,新月诗派自徐志摩的彗星陨落之后,中国新诗很快地面临着一个新的转型期。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的最后,把新诗分为自由、格律、象征三大诗派。前二者,是就诗的体式而言,后者则属于艺术方法和思潮方面。这分法看似不甚妥切,而却另有意蕴。这表明朱自清在当日便非常看重象征主义在中国新诗出现这一事实。象征派诗,作为一种不成熟的理论引进,以及同样不成熟的艺术实践,在他编选诗集时,较集中的进行这种试验而创作数量较多的也只有李金发一人,而朱自清却不按通常的习惯,破例选录了他的十九首诗,总数排名第四位,所录数目仅次于闻一多、徐志摩、郭沫若三人。 作为诗人并选家的朱自清,在他把握的中国新诗初期历史视野中已经出现了象征诗派的轮廓。他论及的这方面的诗人除李金发外,还有王独清、穆木天、冯乃超、戴望舒及姚蓬子。在一个诗歌现象初露之时,便及时加以总结,这胆识来自对历史和现状的真知。 新诗的诞生初期,人们注意的是白话对于文言的取代。白话新诗成立之后,注意的是白话创造的格律体和自由体,即形式上的规律化。至于表现手法,还是浪漫派的抒写情怀和写实派的表现现实,多半重视的还是外在层面的表现及写照。引进新概念,采取新手法,并且和当时的现代艺术取得同步的共振,对于当时的大多数诗人来说都是未曾到达和不可到达的目标。特别是把诗的视点由田园情趣转移到都市,尤其是转移到工业社会的人的处境上来,则是更为遥远的事实。 郭沫若《女神》出现时,闻一多立即把握住他诗中所表现的二十世纪的“动的时代精神”。郭沫若基于浪漫主义的理想,把昔先对于田园的颂赞转移到对于城市和工业的颂赞,但他对后者的热情却仅仅是原先的田园牧歌的移位。他的情感方式是传统的,如同肯定乡野的风情,他面对现代工业生产场景是由衷地赞叹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新风景——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励呀! 打着在,吹着在,听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蒙笼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喔喔,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弯弯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 一枚枚的烟囱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牧丹呀! 喔喔,二十世纪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严母呀! 这是工业革命初兴之时的浪漫激情。古典的理想主义者把资本主义初期出现的机器和轮船看成了昔日的田园风景。他所歌颂的那“一枚枚的烟囱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牧丹”的“二十世纪的名花”,后来被证实为是工业化带来的环境污染,是人类对于生态的破坏而不是建设。但浪漫派诗人却如歌颂自然界的名花那样由衷地礼赞它。浪漫主义诗人所抒发的是传统式的古典情感而未曾进入现代。传达现代人对于都市生活新的思维、新的观念以及新的情绪,期待于中国新诗与世界现代诗的同步和共振。中国新诗对于现代思潮的最初期待已经在朱自清当日的视野中涌现,这不能不令人惊叹于前驱者的敏锐和魄力。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