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30(2001)01-0037-06 郑敏在诗歌中所要达到的目标是为生命塑像,即从对生命状态的解剖中升华对生命本质的渴望。这只是一个总体追求,在不同的诗篇中,诗人又采用不同视角、从不同侧面去表达对生命中某一构成要素的思考,这就使她的诗表现出多姿多彩的格局。我们所谓的多维观照,指的就是诗人从不同角度对生命的思考,这一特点主要集中于技法方面,包括诗篇取材、意象营造、诗篇结构等因素。对郑敏40年代的诗歌写作,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以下几个角度是她涉及较多的:自我生命状态与自我解剖;自然观照;社会现实观照;艺术观照;哲理思考。下面,我们试图对这些观照角度或方式分别进行一些简要论述。 其一,自我生命状态与自我解剖。诗歌是与个人密切相关的艺术,可以说,每一首诗都是诗人对人生、现实的思考,其中都有“自我”的存在。离开了“我”,即使是戴着“面具”或找到“替身”的“我”,诗歌这种艺术样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性,真正的“客观诗”是不存在的。不过,我们在这里有所侧重,主要指诗人直接对“我”的生命状态进行描述与解剖的抒情角度,做这样的界定,完全是为了论述上的便利。 郑敏的自我解剖主要是对她的心态的描述,既包括愉悦又包括寂寞与苦恼,还包括忏悔。应该说,郑敏早期诗作大部分都可以看成是诗人的自我解剖。当时,诗人的人生视野还相对狭窄,并且处于极易受当时环境冲击的如花年月,她感受着爱的迷茫与芳香,感受着生命的顺势流淌,诗歌显得清纯而有魅力。《晚会》、《音乐》、《云影》、《怅怅》、《濯足》、《秘密》等所表达的都是这种心态:羞涩、渴望、欢欣,“我的灵魂是清晨的流水”(《音乐》)可以说是诗人当时最主要的心绪,同样,“但若我们闭上了眼睛,/我们都早已在同一个国度,/同一条河里的鱼儿”(《音乐》),表达了诗人的生活与生命期待。在这些诗中,除了爱情与少女的秘密之外,没有别的什么矛盾与冲突,因此,诗的意象显得单纯而和谐。我们在上文将这些诗称之为郑敏诗歌写作的“总纲”,也就是说它们体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渴求与祈祷,正是出于这一原因。 但是,从《旱》等诗开始,郑敏的诗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这种“复杂”主要源于诗人对生命的多种样象的歌咏,除了正面以外,尚有与之相对立的反面。应该说,这种“复杂”本身与生命状态有更紧密的关联,因为生命就是由种种充满冲突与矛盾的要素构成的。这种转化主要是因为诗人对生命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体验。《Fantasia》中有一节较好地体现了这种转换:“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我的生命,那即使被/割碎也还在空气里/留下永古的颤抖/当我卧倒在尘土里/夜莺在我的心里歌唱/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剥啄我的心/而我的身体里痛苦和/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这时是那比死更/静止的空虚在统治着/而我投入我的感觉里/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吞食着的雪片。”这是一种忘我的境界,自己沉没于自己的感觉中,但是这里已有冲突:痛苦与欢乐的冲突、“我”与“离我很远的世界”的冲突等等,不过,诗人仍然有一份自我陶醉。这就典型地体现了诗人在转型中的心理状态:对自我生命的解剖与沉迷。 在郑敏的这类诗中,《寂寞》、《残废者》、《求知》等是较为典型的例子,直接抒写内心的寂寞与痛苦以及努力突破这种状态的渴望和努力。《寂寞》写的是诗人与外在世界的隔膜以及努力在这种寂寞之中寻求生命及其流向的心路历程。《残废者》则以心灵的苦痛为对象,表达诗人所面对的冲突与困境以及试图突破的努力。这些诗中都有一种强大的人格精神,就是试图从现状的解剖之中理解存在的苦痛,同时想从苦痛之中寻求一条可能的出路。这种挣扎是具有警示作用的,特别是在40年代的中国,有这种心态的知识分子不在少数,诗人能真诚地解剖自己而不沉迷于当时的冲突之中,这又是优于其他的一些诗人的。 《求知》是诗人生命的升华。不少诗人只是表达对于生命理想的追求,却极少从自身矛盾与苦恼的解剖中去寻求一种内在的力量,让人觉得其中有躲闪乃至虚假的成分。郑敏的诗同样是在寻求生命的理想,但她对自己生命处境与状态的解剖乃至自我忏悔是那么透彻骨髓,让人更欣赏她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曙光。诗人写道: 我忏悔,应当忏悔,虽然在心灵的天空 确实掠过怀疑的阴影,但是,人,不要忘记你胸中 具有的良知,造物已将最后的钥匙交给你, 当你成了这充满诱惑的道路上的一个行旅。 我应当忏悔,曾这样不耐而贪婪的索要最后的果实, 永远伸出手,向外面,而忘记体内的宝藏 那儿原埋有最可贵的种子,等候你从胸中将它培养,伸向你身体以外,一棵茂盛的树 我们岂是来摘取什么,从这个摘不尽 的果园里?我们愿意死在 叹息自己渺小,和抱怨欲望无穷里吗? 呵,假如你能想到,是来给一些什么 你追求却为了给得更多, 你来,为了完成这个世界,用人的树增加它的美。 这种“忏悔”意识让人心颤,在中国新诗歌史上,敢于这样忏悔的诗人恐怕不多。在忏悔中,诗人所要赞颂的是“良知”,是内在生命的萌动,是给予、奉献。如果把这种严厉的自我要求与郑敏所有的诗篇对照起来理解,我们会发现她对生命理想的渴求是何等执著,这在一个充满动荡的年代是尤其难得的。她的诗中充满毁灭与新生,但毁灭永远是为了新生,这是她作为一个诗人最具有魅力的人文情思。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郑敏对自我生命状态的解剖是为了更好地观照生命的存在。如果创造者自己对生命都没有一种独特的意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评说别的生命现象呢?我们都欣赏诗人那种主动的忏悔意识,它们强大的力量增加了生命与诗歌的崇高之美。 其二是自然观照。自然也是生命的存在方式,按照波德莱尔的契合理论,宇宙间万事万物之间乃至具体事物与抽象的理念之间都存在着神秘的对应关系,诗歌中寻找与生命相对应的自然物象就是理中之事。波德莱尔的理论是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基石。在郑敏诗中,对自然的关照是诗人理解生命的主要侧面之一。在她看来,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是相互对应的,社会现象可以在自然现象中找到与之相通的构成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