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文学的意义”这一问题放在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中来思考,它起码与这样三个层面相联系:(1)文学对于自身的意义,也就是文本的结构、语言、叙述等艺术因素的变化为文学发展带来了哪些新的东西,这些新的因素是如何丰富了文学作品自身的构成,使其具有更加动人的美的魅力;(2)文学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这主要是说文学应该关注人类存在的终极命运,譬如人与自然、爱与恨、生与死等等与人相关的根本性问题,以及人超越于世俗之上的理想情怀和永恒渴望;(3)文学对于现实具体人生的意义则在于对不完满现实的深刻批判性,文学在本质上不是对现实的摹写,而是在拥抱现实的过程中,使现实成为艺术的一部分,进而发展现实的缺憾,因此批判精神便成为作品的更重要内容之一。文学在这三个层面上所呈现的意义只是相对而言,在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三者是相互统一、不能分离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人类的终极存在与发展过程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过程也就无所谓终极,关注终极首先要关注现实的具体,文学自身的结构、语言、叙述等因素也同样只有在与“现实”发生联系时才能有具体的意义,因为文学的形式本身就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不和任何社会内容发生联系的“纯粹形式”或者说形式中没有隐含着有“意味”的内容,其存在意义是值得怀疑的。从这样一个基点来审视文学的时候,文学与现实(或者说现实精神)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在当下便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 文学自身的形式存在有意义吗?当然是有的。文学没有文本的形式魅力也就难以称其为文学,对于文本形式魅力的探索永远是作家不懈的追求,所以在八十年代中期新潮小说出现的时候,它那卓尔不群的风姿和对文学形式因素的倾慕崇拜,迅速引起文坛的关注,不仅改变了人们对于小说的传统看法,而且使人们对小说的文本因素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新潮小说对于文本形式、技巧的重视,其意义是否就在于形式实验本身呢?如果是,那么为什么九十年代的实验小说出现了明显的颓势?新潮实验小说衰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一点应该引起我们思考,这就是:在八十年代新潮小说与现实所构成的一种“意义关系”是否已经发生了变化?意义是在联系中产生的,没有联系也就无法说明意义。新潮小说产生的时候,中国当代文学仍然拘囿于“工具论”的观念中,无法获得独立的存在品格,一直存在着重视主题和题材,忽视小说形式的倾向,在这种情形中,作家把自己的审美触角完全艺术化为一种“形式”的意趣,无疑给文学带来了活力。在这种联系中可以说,当时的“形式崇拜”本身也包含着某种“现实的意味”,只不过这种意味是潜隐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背景中不被人注意罢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形式意识也包含着对社会异化的反叛意味)。如果忽视了新潮小说“形式探求”与现实之间的这种联系,一味沉溺于形式中,意识不到“形式与现实”之间的“意义关系”的变化,形式探索自然会受到冷落。当下对形式实验仍然富有热情的作家能否更多地考虑一下“形式与现实”之间的意义关系? 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而言,并不仅仅是新潮小说家需要思考与现实的关系,这样说是否意味着当下的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与现实之间的意义关系?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作家对于社会现实与人类命运的个人化承担还是相当有力量的,但从整体上来说,作家对于现实的关注和批判以及人文关怀是不够的。在九十年代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是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作家,也就是所谓的“个人化写作”。他(她)们相互之间虽然有所不同,写作技巧与风格也有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个人性、隐秘性内容的重视,并且在作品中隐含着一个本质性的东西——欲望。他们的小说基本上有两种类型:一是对小说写作者及其周围人物当下生活的实在性描述;一是小说家私人情感和人物内在本能欲望的表达。无论哪一类型,人物形象的心理与行为都与“欲望”相关,并通过“欲望”确立与现实之间的意义关系,其中的某些优秀作品的确通过被欲望所缠绕的日常生活情景的描述表达了个人对时代、现实的独特性理解,显示出独特的个人化风格。问题在于对于许多作品来说,欲望往往与实利主义的人生态度相联系,导致了对现实缺乏反讽、批判的品格,呈现出物欲、本能的泛滥,还有一些作品完全陶醉于欲望的狂欢中,成为一己的梦幻和意淫,自然也就难以获得真正的个人性,而是在回到个人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性爱与仇恨”、“生命与死亡”等等属于“生命”范畴的内容只有在时代的、现实的、具体的人物关系中才能具有感性的冲击力和艺术的深度,也就是在前边所说的与人类终极存在相关的内容是无法与具体的现实发展过程相脱离的,因此对于九十年代的个人化小说创作来说,以何种方式建立与现实之间的意义关系、如何表达自身就成为一个有待于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如上所说的小说,在当下的历史情境中应该调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进一步确立其存在的价值。那么,那些直接介入当下社会问题的作品就一定是好作品吗?他们与现实之间所确立的意义关系就一定是合理的吗?对于这些作品而言,问题在于他们介入现实的姿态是艺术的还是非艺术的,如果是非艺术的,那么他们的作品往往缺少艺术美的魅力,有着为“问题”而写作的倾向,是好的社会问题报告,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 文学的存在意义既然是在与现实的联系、互动中生成,现实在最基本的层次上制约着文学的发展,我们就应该把现实(或者说现实精神)纳入文学的存在系统之中,把它看作是文学最为基本的构成因素,而不应该看作是文学之外的内容。我们以前曾把文学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区分为“文学的内部关系”与“文学的外部关系”。这种区分在“解放文学本体”的特定历史情境下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把这种区分绝对化,认为只要回到文学内部就能创造出好的作品那实在是一种误解。所谓“内部”与“外部”的关系,在一部作品中是无法简单区分的,它们共同构成一部作品的意义链条,从这个意义说,“现实”(或者说现实精神)本来就包含于艺术之中,当现实成为文本中的一部分内容时,它是与叙述、结构、语言等各种因素相互联系而存在的,而不是文本之外的事,只不过其表现形态有时是直接的,有时是间接地对文本发生作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