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我听到一些壮志在胸的记者同行在嚷嚷:“要用媒体批评取代学院批评!”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你没发现吗?学院批评假深沉,不说人话,老百姓谁能看得懂啊?看不懂,就没有存在价值!”这就是“强势群体”的派头:时刻把老百姓挂在心上,还随时准备判定别人的生死。 最近我又听到一拨学院派批评家朋友在发牢骚:现在的读者啊,简直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没人愿意静下心来好好看看真正的批评家文章,以明白点学理,得到点知识,熏陶些思想,只知惟传媒是听!想当年十七、八世纪,欧洲哪一个家庭不是在静夜里、壁炉旁,度过宁静美好的阅读时光!哪一个家庭里的小姐不能够和纳士探讨深邃的艺术和政治!可你瞧瞧现在的小姐,开口就是“你带我到哪儿吃饭呀?”顶不错的,也就是跟你聊聊烦死人的美国大片!都是媒体教的!依鄙人之见,媒体批评可以休矣! 以上虽然是截然相反的意见,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只要自己有条件,就先把对方掐死。也就是说,某些“大众传媒从业者”恨不得全世界只有“小报”这一种文化,哪怕你中国人能读懂德语的《存在与时间》,你也得成天到晚只看他们的烂纸头;而有的“学院派批评家”则暗自希望所有的传媒都是“××学报”或者《南方文坛》,这样老百姓的文化素养想提升也得提升,不想提升,你还得提升。 所以,这种“××该不该取代××?”“××该不该存在?”恐怕都是些伪问题。下面这两个问题虽然简单,却有可能是真问题:“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的真正区别在哪儿?为什么当下的“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都不能令人满意?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们的载体有着本质的不同,而这一不同则决定了两者之间所有其他差别的存在。我先后做过一家老牌文学杂志和一家报纸的文艺副刊编辑,并且现正在该报编辑着,对此感触尤深。我不便说出我工作过的那家杂志的发行量,但是按照刊发理论文章的文学杂志的普遍状况,订户二、三万该算是极好的业绩,以中国10多亿人口之巨,比例之小,令人嗟叹。不过,从刊物的读者调查中显示,这些订户的文化素质相对来说也是精而又精的,他们大约70%具有大专以上文化程度,对于文学艺术有内行的审美眼光,对理论问题有思考、表达的兴趣与能力,相当一部分读者具有专业水准或本身就是专业人士。他们对于自己所阅读的杂志有“理论预期”,如果没有有份量的理论文章,他们会觉得这本杂志的文化品位不高,没有“灵魂”。而我如今所在的这家报纸,在北京的发行量就有40万份左右,读者从小学生、退休工人到机关干部、知识分子,范围广阔,趣味各异,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你只要能认1000个左右的汉字,基本就能看懂这张报纸。为了最大限度地争取报纸的发行量(也就是争取“广告份额”),也由于它的周期更迭很快,因此编辑、记者在确定文章难度时就基本采取“向下看齐”、绝不吓跑读者的策略。他们时常要设想:一个弱智能读懂什么样的文章?那么他就写或编那样的文章。天长日久,一个完全投入的记者或编辑就多少有些弱智——尤其和“学院派批评家”相比;他们发表的文章——自然包括“媒体批评”在内——就一定具有浅易性和时效性。除此之外,生活、时尚类媒体为了使自己鹤立鸡群炫人眼目,又常会在不构成政治危害前提下的“耸人听闻、触目惊心”上下功夫;而主流意识形态类媒体为了让“稳定压倒一切”,其批评文章则通常是“真理在手胜券在握”的样子,显现出“说了等于没说”的特征。 因此,“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的所谓载体不同,实质上就是它们的受众面不同,也就是说,它们各自的“定位”不同。前者的载体是大众传媒,它允许受众对它所发布的信息不具有“专业储备”;后者的载体则是专业媒体——主要包括专业性的报刊、网站等等,它要求其受众必须具备进入这种话语空间、知识体系及操作规范的文化储备和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学院批评的受众应当是一些专业人士或有专业素养和兴趣的人,这种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少数。由此,就决定了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在文字风格、深度、功能、知识背景等几个方面的本质不同。如果我楞要把说大白话的“媒体批评”发表在专业媒体上,而把严谨规整的学院批评搁在大众传媒上,东西一定没人看。同样,如果你这个杂志的总体设计、文章内容、文字风格具有极强的专业性,却预期它能像大众报刊那样一纸风行,或者正好相反,本来就是个生活杂志,却期望知识分子像捧着《圣经》一样研读不已,都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可不能抱怨:这些知识分子,端什么臭架子!或者:这些老百姓真是不可救药,那么好的东西他们竟然不知道欣赏!当然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现象:有些文章用的是“深入浅出”的法门,虽然比一般“媒体批评”深刻独到,比一般的“学院批评”明白晓畅,可因为你既不像大喇叭一样大煽其情,也不去吊书袋故作高深,其影响力反倒逊于“大喇叭”和“吊书袋”。不过在此虚张声势的传媒时代,这样的现实实属正常,何况天长日久,质量稳定的作者终归会拥有质量、数量都很稳定的读者。 说了半天,这些好像都是“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外围的问题。但是许多争论恰恰是由“外围”引起的。比如有学院派批评家认为媒体批评“肤浅片面”,“容易误导读者,不具备对文化艺术现象发言的资格”;以及有大众传媒中人认为学院批评“枯燥温吞”,“不但老百姓看不懂,而且很无趣”。作出这种判断的原因有二:一是可能由于发表空间错位,或以自身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对方;二是的确有不少很不称职的“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即使完全是从本专业的“质量标准”来衡量自己,也是如此。这后一种情况,最值得考量。 就说说“很不称职的媒体批评”。一篇“媒体批评”的功能就在于向大众传播某位记者(他往往代表他所在的媒体)对某一文化或艺术现象的即时性判断与分析,它的风格是直截了当和简明扼要的——如某某话剧最近上演,好,还是不好;好在什么地方,不好在什么地方;有无出新之处,“新”在什么地方;同时还需将该作品在艺术上的“深奥”之处转换成“浅显”的语言,以延伸读者(观众)的理解力。总之,好的媒体批评会是一座架在文化和大众之间的有效桥梁,读者走过去,抵达的是真知的所在;而坏的媒体批评则是一座纸桥,没有判断力的、奉媒体如圭臬的读者当真走上去,就掉进了谎言的渊薮。更要命的是,这样掉下去的读者不会是少数,也就是说,坏的媒体批评将培养出无以数计的“拿珍珠当泡沫,拿泡沫当珍珠”的糟糕观众(读者)。这就是“媒体批评”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