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多元文化背景相适应,90年代的小说创作在表现情爱时显示出了选择的多种可能性,无论是作家的立场、态度、理想,还是具体的表现方式、探索途径,都显示出了迥异其趣的面貌,仅仅用一种模式来概述当下小说中的情爱态度显然是不合适的。我认为当下小说中的情爱书写主要有五种表现方式,即扭曲的欲望书写、赤裸的欲望表达、真诚的精神逃避、无助的揽镜自恋、顺世的情爱合唱。五种截然不同的书写表明了不同的写作群体诠释情爱时所采用的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与切入角度,同时也寓示了性别在文学话语中的潜在作用,而我们亦可从这种由作家的独语组成的众声喧哗之中,谛听出某种合唱的旋律与未来情爱的发展方向。 一 要从小说创作中挑选出欲望化书写的典型代表性作家其实是很难的,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欲望化书写已经由一种个体行为演变为一种群体行为,是当代作家在表达当下现实生活时所无法逃避的书写对象之一。以下的例证其实并不具备绝对的典型意义,而旨在说明这一事相而已。 欲望化书写贯穿于王朔小说的方方面面,《顽主》、《浮出海面》、《动物凶猛》、《许爷》、《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橡皮人》等等的主人公或者诈骗,或者走私,玩弄感情,欲望直呈,为欲而生,他们丝毫也不隐晦自己的欲望——或者发财或者泡妞。正是这种感情的直接呈现,王朔笔下的这批“末路英雄”、“都市浪人”,才真正获得了生存意义,赢得了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青睐。其实,王朔的小说在欲望化的书写方面远没有达到人们所想象的粗鄙程度,在他的小说中其实是为纯真预留了一份明静的天空的,在这个意义上说,王朔的小说所表现出的欲望还是浅层次的、有所保留的、遮蔽的,也正因为此,我们经常可以在他的小说中读到某种颤栗和焦躁。这种颤栗和焦躁,是在与作品中纯真的人物形象的对读中表现出来的。比如在如下一系列的小说中,都出现了非常纯情的少女形象,如《空中小姐》中的王眉,《橡皮人》中的张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的吴迪,《浮出海面》中的于晶,等等。那些堕落中的男人们在面对她们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们,尽量避免伤害她们。在《橡皮人》中,燕生警告“我”说,“别碰她,她不是那种人,不合适”,也许张璐“像小学咱们班的刘良”,“尤其抿嘴一笑”,于是他们陷入了回忆,“我记得当年好特别爱穿墨绿色的灯芯绒衣服”,“老爱哭,算术特别好”,“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这实际上是一种对纯真的尊敬。这种对感情“乌托邦”的设置,使得王朔的小说与其它的纯粹欲望化书写区别开来,而没有最终沦落到地摊文学的下场。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引发了不必要的争论,原因就在于这部小说对性的大胆、写真、诱惑性的,而其实是很艺术性的描写所致。关于一部小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理解是很正常的,反过来说,如果一部小说仅仅只有一种理解,众口一词反而有问题。《废都》的意义我认为正在于他写出了庄之蝶的欲望:生存的,情感的,艺术的,性生活上的,等等。这种欲望其实是很实在的,也是非常具体的,是属于庄之蝶的,而并不是所有人的,在这一意义上,这部小说的意义是明显的。我认为贾平凹在这部小说中,对情爱与性与生存都进行了深层次的探索,而绝非是浅层次的对性的展演。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贾平凹的小说在对欲望的书写过程中,态度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树起了一面正视欲望的写作旗帜。在其后的《白夜》、《土门》、《高老庄》等长篇小说中,他的这种态度是一以贯之的。辩证来看,贾平凹在其欲望化的书写过程中,他的心理上其实是存在着障碍的。我这样说,并非有意贬低他的小说,而是指出这一现象,因为他在对欲望的描写过程中存在着内疚心态,有原罪感。这一点从他小说的主人公身上不难见出,在那种放浪形骸的外表之下,其实潜伏着犯罪感,给读者的感觉自然就是颓废、低调的,我们在庄之蝶等人身上体会到的其实很少性的快感,而更多的是负罪的放纵,是必然要后悔的酒后行为。所以说,贾平凹的欲望化书写是有所保留的,是有心理压抑感的。 二 真正能够直面欲望,真正能够将人的合理或者不合理的欲望写得像太阳一样明亮,像月色一样美好,而没有丝毫心理障碍的作家要数更年轻一些的作家了。如何顿的都市题材小说,我们就看不出他在对欲望的书写方面存在什么障碍。发财、女色是都市新生代们的最大愿望,《我们像葵花》中的冯建军是一个典型,他对情爱的理解就是上床。当他向张小英发动攻击而没有成功时,他也还是没事人一般。他对性、钱财的渴望,其实在城市新生代中是很有代表性的。何顿没有一般作家那样的读书背景,他的生活与他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生活距离并不遥远,他了解他们,又没有一般作家那样过分“文化化”后的心理负担。因此,我们从他的小说中不难见出活泼泼的生活原色来。何顿对欲望的肯定化的书写,得益于当下比较宽松的文化环境,以及都市多元化生活情态与读者的阅读期望。 而所谓的晚生代作家们在欲望化书写的道路上走得更远。邱华栋在《城市的面具·自序》中的一段话,是对这种书写的最好注脚:“对于我,以及像我一样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的一代人来说,我们没有太多的历史记忆。我们受教育于八十年代,这时候中国开放的程度日趋广大,社会处于相对快速的整体转型。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我们的社会迅速地进入到一个商业化的社会,经济已成为社会发展的目标和动力,一切都围绕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进行着,而我们和我的同代人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经济化的社会中。没有多少文革记忆的我们,当然也就迅速沉入到当下的生活状态中了。”正是这种没有思想包袱的创作优势,正是出于对传统文学启蒙姿态的失望,晚生代作家群体在文学创作中将个人的生活经历与感觉置于十分突出的地位,他们注重描写生活的真实与真切,所表达的情感具有真挚与生动,而并不在意所叙写的情节是否曲折与紧张,不在意所表达的思想是否崇高与深刻。朱文将写小说看作是出于“心中不曾平息的欲望”。刁斗认为:“人是一种欲望的集合体,其中情欲是根本。”他又说:“我不讳言,情欲在我的小说里是一块基石,就像它在我的生命里也是一块基石一样。”这种说法在晚生代作家的创作中是很有代表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