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何以无语 《英雄无语》的主语,显然是“我爷爷”。作为一名资深的共产党人,作为曾经在声名赫赫的“特科”工作过的杰出的地下工作者,“爷爷”的生平,充满了传奇性的情节,如作品中所描述的,从囚车上抢救彭湃同志的功亏一篑,在严峻时刻处决叛徒白鑫的精彩场面,长途跋涉历尽艰辛向中央苏区通报蒋介石“围剿”计划的最高军事机密的惊人壮举……循着这样的思路写下去,这将会是一部充满了惊险神奇的英雄传奇。可是,作家志不在此,她舍弃了这种特殊题材本身的优势,将题材原有的奇特和惊险,融解到作家自己对于革命历史的深思之中。而且,一旦进入这样的沉思的语境之中,无论是作品的男主人公,还是作家自己,似乎都感到了一种诉说的困难,无言的悲哀。 英雄无语,是因为环绕在鲜花和掌声、崇敬和热泪的英雄之外,还有着别一种英雄。像“爷爷”这样,在白区做情报工作,出生入死如同家常便饭,他们每一个人所承受的重负,他们每一个人为革命的事业所作出的贡献,都是非凡的。然而,即使是在革命胜利之后,他们先前所接受的不许开口的指令并没有解除,那么,他们仍然需要严守心灵中的秘密,仍然是处在沉默之中隐忍不发。 英雄无语的又一蕴涵,在于历史的迷茫感。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历史是可知的。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人应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一代人都在努力地阐释自身的同时煞费苦心地阐释历史,就像“我”在努力地阐释爷爷奶奶一代人的往事一样。然而,历史是无言的。正如作品所揭示的,“历史正是这样像水一样地流过去了,从容而迅捷,无言而残酷。多少故事都是这样随着一代代人的逝去而销声匿迹,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事件的真相,那些制造和参与这些事件的人物的真实面目,也许永远也辨认不清了。我们现在听到和看到的历史,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被人演绎过的?多少在当时就被掩盖和谋杀了?多少事在刚刚发生过一个小时后就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人说清,何况那些已经过了十年、二十年、半个世纪的事情?……” 当然,这种无语不完全是反题。当历尽浩劫的“爷爷”在分别多年以后,在蒙受了种种不白之冤以后,他终于见到了当年的老战友莫雄——他们两个为着共同事业浴血奋斗、并肩作战,彼此都可以作为对方光荣历史的见证,何况,他们遭受了那么多意外的曲折和磨砺,如今相见,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情愫要互相倾吐,他们的相见,会发生多少感情跌宕波澜起伏的戏剧性情景,给读者以多少想象的空间?可是,在作品中,它却那样的平淡无奇,“他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相对而坐”。这大约只能说,是不须多说,不必多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女性视野中的历史 英雄无语,“爷爷”无语。男性的宏伟叙事的缺失,为游离在历史和革命边缘的“奶奶”的出现预留了很大的舞台。《英雄无语》中的“奶奶”的生活经历,她与革命与历史的关系,似乎比“爷爷”要更为复杂。一个从小就被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的苦孩子,在她的家乡,离“红都”瑞金不过一百里距离的山区,她所感受到的,却只是反复的杀戮和流血,老资格的革命者“爷爷”,没有意识到要向她灌输革命真理,形成一种“灯下黑”。她从老家连城来到远东最繁华的都市上海,来到丈夫身边,这对于数年来在家中独守空房苦熬苦等的“奶奶”如同是绝望中的曙光,给她多少美好的向往。孰料,她再次陷入苦难:被“爷爷”视为无物的可怜“奶奶”和相依为命的女儿“每”,代替“爷爷”坐牢,然后又历尽艰难回到连城。贫病交加中,“每”痛苦地死去——由于有“爷爷”在追光灯下的故事做背景,被遮蔽的“每”的遭遇就格外地令人心痛,给“奶奶”留下了终身难愈的心灵创伤。 不止是“奶奶”的命运令人叹息,为了加强这种审视历史的女性视角,作品中还描述了那些投身革命的女性的感受和遭际: 周大夫,一位同样是做地下工作的女性,在讲述了当年为了暗杀蒋介石而炸火车、伤及无辜的史实后发问:“我猜测这是他们策动的一次刺杀事件,但当时我的确很震惊,因为我觉得即便是为了刺杀蒋介石而误伤了这许多无辜的生命,不也实在与黑社会势力无异,实在太残忍了吗?” 另一位连姓名都没有出现的女革命者,被特务头子谢也夫百般凌辱(包括性的凌辱),摧残致死,其真实目的只是为了探查有共产党嫌疑的“爷爷”等几个人的确切身份。为了革命大计,保存实力,“爷爷”他们在女革命者的凄厉惨叫声中喝酒玩牌直到天亮。然而,在“我”的心目中,耳闻目睹那位女革命者的牺牲而无所表现的“爷爷”们,却不能不经受后来人的追问。 要回答这样的质疑,大约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革命,如同列宁所说,不是戴着白手套的事业,它有污秽,有鲜血,但是,也有新生的宁馨儿。但是,女性的质询,同样是无可指摘的,而且,她们——周大夫和“我”,是同时地站在两个层面上:她们站在一个较低的角度,从自身的体验和直觉出发,为那些无辜者的死难而刻骨铭心;她们又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更人性从而也是更历史化的角度,去提出问题的。革命有时要求压抑人性克服慈悲情怀,但是,在根本上来说,革命不正是为了让人更合乎人性地活着吗? 当然,“奶奶”与革命的关系,不单纯是遭受投身革命的“爷爷”轻蔑和抛弃的历史,否则,就不会有我们面前的这部《英雄无语》了。“奶奶”也从革命的胜利中,得到了自己的报偿,她找到了自己失散已久的儿子,在身为革命干部的儿子的家庭中体味着新生活的欢欣。甚至,当她面对落魄的丈夫的时候,她也能居高临下地怜悯他容忍他。但是,她的“妻性”却一直是被忽视被剥夺的,直到“爷爷”去世,她都不能以发妻的名分参加他的葬礼,只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抽泣。女性的屈辱,并没有随着政治革命的实现而去除,甚至也不是儿孙满堂所能弥补的。这也许就是在新中国建国近半个世纪的时候,仍然要提倡女性主义并且形成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