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男主人公史天雄刚一来到西平市，就对一个可以坦诚地谈知心话的女友金月兰吐露出心中的忧患：“我一直认为，这20年中国取得了很大成绩，可也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具体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中国肯定会出大问题。” 作为一个读者，我明白，这是作家的寻找。 在《英雄时代》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除了把寻找当下社会生活中丢失的东西，作为小说叙事的内容以外，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写作思路和构架，也是作家在文学领域“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的努力。 近年文学也取得了巨大成就，呈现出多元化的繁复景观。但是，由于各种原因的交会，直面现实人生、负载理想追求的宏大叙事的作品日渐稀少，而极写新人类的“欢乐总动员”，小女人的低絮私语，小人物的生计烦愁的作品，逐渐占据文坛要津，这些虽有存在权利，但因其大量繁衍，称霸文坛，造成文坛在整体上的人文精神的萎缩。中国文坛现在丢失的是直面当下现实人生的现实主义精神，是充满阳光和绿叶的理想主义精神，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宏大叙事。在相当一些人在背对现实，躲避理想，消解宏大叙事，营造文学的俗气的时候，柳建伟继《北方城郭》《突出重围》之后，又给我们奉献出大气磅礴、生机盎然的《英雄时代》。 建国以后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作品不少，特别是在20世纪50、60年代，当时中国农村正在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之类的社会大事，许多作家怀抱着对现实的热情，从社会的宏观视野上去讴歌了这些大事，构成也能一时激动人心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但是这些作品由于历史对人民公社代的负面社会影响的清除，被文学史所无情解构，近来的一些作家、读者记取这些作品失败的教训，视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为假、大、空而远避，就成为可以理解的事实。但是，当前文学如果因为过去现实主义作品的失误，而根本抛弃直面现实人生的宏大叙事，就是把澡盆里的小孩也倒掉了。 可以说过去的宏大叙事是一种对现实趋向的必然性艺术假定，许多作家当年真诚地相信现实必定要朝着政策所指定的目标前进，因此进行一种政策预想模式的必然性叙述。而《英雄时代》也以中国1998年的政治、经济宏观格局为叙事语境，也正面表现了党和政府在党的十五大关于国企改革、发展民营经济、政府机关机构改革等一系列政策的实施，但是与过去的必然性叙事模式有别的是，作者采取了一种与必然性叙事不同的过程性和可能性的叙事方式。小说并没有按照传统模式表现实行这些政策之后的必然性辉煌，而是正面描写实施这些政策引发全社会各种利益矛盾冲突的错综复杂状况，用一种宏观视角广阔地再现了中国在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转型过程中的艰难历程，叙写出这一时代人们的生存环境中的生存状况。小说尖锐地展示了旧有国有企业体制不适应市场经济发展局面的弊端，廉洁奉公的陆承业没能挽救红太阳集团的衰败，能干老练的王传志贪污受贿陷天宇集团于不利，陆川县的各种小型国有企业在亏损中被民营老板陆承伟悉数收购……而与市场经济同时出现的民营企业却在国有企业的颓势中崛起，如鱼得水地欢蹦乱跳：陆承伟的实业有限公司在短短时间里，资产达到好几个亿，由几个下岗职工凑钱开设的都利好百货零售公司对国营百货公司造成严重威胁，就连两次下岗的毛小妹两次摆“一元小面”摊也免受生活的困窘……小说所描写的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不同生存状况，是实际生活的真实情况。这种状况的出现，使中国社会的转型面临着多种可能性。 史天雄下海的动机，是想借用金月兰的民营商店，建立一种用《国际歌》的理想来运作资本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健康资本势力。都得利公司在陆承伟使用阴谋诡计控股51%之时，史天雄的试验显然失败。然而情节戏剧性地发生了逆转，陆承伟天良发现，最后把他个人的控股退还给都得利，都得利在小说的结尾仍然保持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健康资本势力的地位。这种戏剧性的处理，在文学作品中是可以的。它无非展示出生活发展趋势的多样化可能。在小说结尾，史天雄将成为天宇和红太阳两个大型集团公司合并后的老总。而像史天雄这一类有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又有运作资本实际能力的人，如果真正能够成为国有大型企业的法人，也是有可能使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中生存和发展下去，使市场经济前面戴上社会主义的桂冠。读者在柳建伟的艺术假定性中，看到的是现实生活的充满矛盾、扑朔迷离的人生世相，是现实发展趋向的多种可能性，而不是某种固定的设计蓝图。 这并不等于说作品只是一种生活多元化途径的纯粹客观性展示。小说沉重地描写了人民群众，特别是国有企业下岗职工，为社会转型承受的负担。都得利公司和“一元面店”的出现，是这些下岗职工面对时代难题所作出的英雄壮举。1998年中国遭遇了特大洪水的袭击，都得利公司和员工心系灾民的真挚情感和员工王小丽未婚夫英勇殉难，王小丽及其未婚夫家里把准备结婚的9万元全部捐献给灾区的情节，必定会使读者深受感动。审美情感具有伦理的导向性。读者在接受情感感染的时候，可能会感受到，中国改革真正的英雄是人民，中国前途发展的多种可能性的选择权最终在人民手里。承担着改革沉重负担，决定着改革命运的是人民，人民是真正的时代英雄。毛小妹、金月兰、王小丽是人民群众的代表性人物形象。主人公史天雄之所以能够成为城市英雄的代表，只是因为他从毛小妹等人身上感悟到了人民在改革中的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官的养子和女婿，一个政府的司长，实际上读者不大可能认为陆震天的亲生儿女和职位比史天雄高的种种官员都是时代英雄。中国的未来在生活在底层的民众之中，陆震天这个老革命家的洞见，为小说所竭力寻找和展示的时代英雄作了有力的注脚。 只要真实地展现现实生活存在的多元化面貌，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只要真诚地感悟人民群众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按照人民的选择去寻找现实发展的可能性趋向，这样的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是可能获得文学上的成功的。我认为正是因为柳建伟在艺术假定性的探索上，有重要突破，他的《北方城郭》《突出重围》和《英雄时代》组成的“时代三部曲”，正面描绘时代现实生活的重大事件、重大主题，才获得成功。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个三部曲重构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