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053(2001)01-0069-07 小说需要一种魔力,一种把读者的兴趣、注意力、想象力,紧紧吸引住并推激起来的魔力。它是任何艺术都需要的,但对小说来讲,则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长篇作品,如果没有这种魔力,那么,它就不能吸摄住读者,并推促他欲罢不能地读完它。小说家营造这种魔力的手段有多种,曲折起伏的情节,复杂而圆整的人物形象,强烈的悲剧冲突,氤氲着诗性意味的景物描写,甚至别具一格的语言形式和叙述方式,都可以产生出这种魔力来。《白鹿原》的语言形式和叙述方式,都具有这种魔力。这部小说人物和情节的成功[1](P275)无疑也给《白鹿原》平添了许多的魔力,但是,在《白鹿原》中,还有一种因素,显然是也起到了增强小说的魔力的作用。那就是神秘性事象。可以说,倘若没有这种因素的存在,不仅《白鹿原》的意义构成中缺失了一个重要的层面,而且,也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勾人心魂、令人震憾,让人在恐怖、惊奇、惝恍的复杂感受中,接近了另一个幽暗而本真的生命世界,看到了陈忠实人性视境中深邃远的一面。 一 冥漠恍惚的玄妙的梦境:《白鹿原》柔曼的轻纱 福斯特说:“小说家能支配一切隐秘生活,他不应被剥夺这种特权。”[1](P270)梦,就是小说家经常支配的一种“隐秘生活”。梦是《白鹿原》中显而易见的一种神秘因素。 梦乃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是人人都有过的一种心理活动体验。但由于做梦是人在睡眠状态中的一种无意识心理活动,它不期而业,忽焉而去,有进甚至琐碎、零散、杂乱,比最不经心写来的意识流小说还要让你莫名其妙!这就为人们理解这种特殊的心理现象,带来了诸多的不便,甚至在人的心灵上造成神秘乃至恐怖的影响。我们总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固然也不错,但梦之复杂远远不是这种固然不错的简单理论所能说明的。人在夜间梦境中实在有着与人的白天清醒时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生命空间,也就是说,梦远比人们简单的认识要复杂得多,神秘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梦的神秘性、梦的茫漠、飘忽的不可解性,甚至梦境的恐怖性,都有助于形成小说的魔力。尼采说:“梦的静观有一种深沉内在的快乐。我仍然主张,不管表面看来多么荒谬,就我们身为其现象的那一本质的神秘基础来说,梦恰恰应当受到人们所拒绝给予的重视。”[2](P13-14)一部《红楼梦》写了多少梦境!它把梦转化成了小说世界的一个构成部分。梦在这部伟大的小说带给人不安,带给人一种不巡中探知究竟的好奇心和强烈愿望,最终呈示给人的,是包含了预言性质、哲理内涵的隐喻形式。而在当代小说家中,陈忠实无疑属于重视对梦的描写,重视梦在小说中的价值和作用的作家之一。 在《白鹿原》里有两种梦:一种是可以解释的与某种经验联系直接的简单的梦;一种是神秘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梦。前者是那种能从人白天的经验中寻找到阐释依据和因缘的梦。如第十章,写鹿兆鹏的妻子鹿冷氏,在被兆鹏拒绝和冷淡的漫长日子里,陷入痛苦的性压抑和性幻想中,这样,到夜里,她就做起了梦,“梦里她和他(兆鹏)一起厮搂着羊癫风似地颤抖,奇妙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3](P169)这种梦她反复做。后来,竟然梦见与自己的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3](P170)按照精神分析说,这类性质的梦,其实是人物的性压抑的一种释放方式,它是人的本能愿望,在潜意识层,摆脱具有道德规范的自我和超我的控制,而获得的一种象征性满足。这是存在于人的无意识领域中的一种可以解释的真实的心理活动。 荣格说:“只要我们准备对梦的分析这一问题进行讨论,那么我们首先就必须承认无意识的存在。”[4](P2)他进而指出属于无意识范畴的梦的“复杂性及其内容的丰富性”:“梦可以表现出必然的真理、哲学的见解,可以表现出幻觉、狂想、回忆、计划,可以表现出对将来的预测和非理性的经验,甚至还可以表现出心灵感兴的幻象。”[4](P12)如果一个小说家,一味地写那些具有理性内容或可以根据他的日常经验进行明确解释的简单的梦,那他的作品,就会缺少那种几乎不可索解的神秘性和奇异性,就会失却对读者的吸摄力,最重要的,是它就很难以写出人物生命体验中的那个混沌而真实的领域。因此,荣格最后属于复杂的梦范畴的两种情况,似乎就最宜于在小说中营造神秘的氛围,最宜于揭示人物的巨大的心灵痛苦和难以明言的复杂体验。《白鹿原》把这两种情况的梦境结合起来,也就是说,陈忠实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所写的奇异神秘的梦,通常是通过心灵感应,来对人物“将来”的命运进行预测。白嘉轩和他的家人做的与白灵之死有关的梦,就属于这样的梦。 白灵是白喜轩的掌上明珠,是他最“稀欠的宝贝女儿”,他一反平常的板正严肃,对这个女儿娇惯溺爱得有些没样子。他咬她的胖乎乎的手腕,“咬得女儿哎哟直叫,揪他的头发,打他的脸。他把疼哭了女儿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3](P126)女儿长大了,到城里的教会学校去上学了。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动荡时代。她参加政治活动。白喜轩预感到了逼压过来的危险。他把女儿锁起来。但性格洒泼天性自由的白灵,终于挣脱了。父亲气急了,对所有问及她的人,只有冷冷一句话:“死了。甭问了。”她果然死了。被活埋了。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她死得太惨了。她的死,对于那些真正爱她的亲人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伤痛和不幸,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她惨死的那一天夜里,梦见了她。先是白嘉轩,他突然受到失眠袭扰,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例(便)拄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3](P567)他告诉朱先生自己做的梦“怪得很”,然后向他描述自己睡不着觉时的“心慌气短”、“烧躁瞀乱”的异常情状,“……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白鹿变成灵灵的脸蛋,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了……”随后,“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上衣服过去看咱娘怎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3](P568)而更奇的是,白嘉轩的姐姐,朱先生的夫人朱白氏竟也做了几乎同样的梦:“天哪!我咋个黑也梦见了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3](P568)听完这些话,“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3](P569)但他没有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然而不幸被他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生命的尽头的”。白嘉轩虽然没有从姐夫得到肯定的答案,但他记住了这个异常而神秘的日子。以至于在这个奇异的梦过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当几个共产党的干部来到他家,把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的牌子交给他,而对他的“怎样死”和“死亡的具体时间”的问题却闪闪烁烁的时候,他“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3](P5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