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试图通过对作品的细致解读,以期对《故事新编》的叙事艺术和文本结构的复杂性、独创性有个比较深入、具体的把握,这是一种微观研究的方式(注:我在《〈故事新编〉的空间形式》(载《鲁迅研究月刊》1998.2)和《〈故事新编〉的时间形式》(《鲁迅研究月刊》2000.1)两篇拙文中,对《故事新编》的文本叙事特征做过一些分析,但是,由于篇幅的限制,都未能全面展开。本文的写作就集中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在这方面,中国传统的小说评点方法给了我许多有益的启发。在小说的叙事传统上,中西方小说在深层的叙事模式上,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有着各自的逻辑起点,操作程序和理论模式(注:参阅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8年。)。新时期以来,虽然西方叙事理论的引进,在一定程度上,更新了当代小说研究者的视野,但是,就如“不见”往往隐藏在“洞见”之旁一样,这种来自西方叙事学的理论视野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我们对中国小说独特的叙事特征的发现。所以,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我将尽可能对自己使用的一些来自西方叙事学的概念,诸如“反讽”、“结构”等作谨慎的分析。另一方面,我更倾向于运用中国传统的小说评点中的所常见的术语,如“纹理”、“曲笔”、“隐笔”等(注:参阅蒲安迪《中国的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我以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故事新编》的叙事艺术、文本结构有个更契合于它自身美学传统与文化语境的解读。 在叙事分析基础上,我将切入对《故事新编》寓意问题的解读。寓意是指文本中深于表面结构的“某种东西”,并且是与小说的叙述结构相契合的,即它通过种种特殊的艺术技巧深深地嵌入小说的叙述之中。我以为,在《故事新编》文本中,隐含着比我们一般性解读所把握到的讽刺寓意,更深广、更丰富的内涵:它是我们探讨鲁迅与传统文化内在关系的一个重要文本。 1 应当说,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自觉地发展小说叙述艺术的第一人,他能极具才华地把他的独创性的想法表现出来,能极巧妙地把他的思想或经验转为创造性想象(注: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三联书店1991年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许多现代性技巧,在他的《呐喊》和《彷徨》文本中都获得了多样化、独创性的试验。我以为,《故事新编》的叙事艺术是鲁迅小说的现代性技巧的进一步丰富和深化,是他继《呐喊》、《彷徨》之后,独创才能的又一次体现。 在《故事新编》文本中,这种独创性才能首先是体现在小说中精妙的反讽艺术。“反讽”,简单的说,就是“表里不一”。它接近于中国小说评点传统中的“曲笔”、“隐笔”的内涵。反讽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前/后,表面/深层之间的差异,然后再通过这些差异,把作者暗含着的一种与文本表层含义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评价曲折地传达出来,这对读者的理解力来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注:参阅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比如,我们来看《采薇》中那一段描写伯夷、叔齐逃出养老堂,路上遇到“小穷奇”抢劫的情景: 伯夷叔齐立即擎起了两只手;一个拿木棍的就来解开他的皮袍,棉袄,小衫,细细搜检了一遍。 “两个穷光蛋,真的什么也没有!”他满脸显出失望的颜色,转过头去,对小穷奇说。 小穷奇看出了伯夷在发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说道: “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玩意儿的。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您的蛋就是了!” 这段描写真是妙趣横生,它充分体现了鲁迅小说的反讽艺术的卓绝之处:“穷奇”是中国古代的所谓“四凶”(浑敦、穷奇、梼杌、饕餮)之一。“小穷奇”是鲁迅由此而戏拟得来,这里,作者只是作了一个微小的改动,即增加了一个形容词“小”。这一微小的改动却带出了一种全新的意味:“小穷奇”自称是“华山大王”,“小”与“大”构成一个强烈的反差,这样,就微妙含蓄地使得“小穷奇”这一强盗形象小丑化。“小穷奇”在拦路抢劫伯夷、叔齐时,标榜自己是“文明人”,这样就把反讽的意味更推进了一层,使人们不禁想起在人类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的罪恶是借神圣的旗帜、口号而进行的,其残酷的程度不仅仅是剥夺一个人的财富,而常常是把成千上万的人们,送上了断头台、绞刑架和炮火口。在这里,我想起了加缪对法国大革命的一段精彩的评论:“法国大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会导致无限镇压的原则。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件何尝不是这种“小穷奇”式的。也许,这种意味深长的反讽,正是一个天才艺术家的独创之处,他往往能在一个习见、简单甚至是漫不经心的描写中,蕴涵着最丰富、最深刻的寓意。如果我们对这段描写进一步地加以细读与品味,那么,就会发现,这里的反讽意味不仅是指向“小穷奇”,同时,也指向伯夷与叔奇。伯夷,叔齐之所以要逃离养老堂,是因为他们恪守先王之规矩,反对周武王“不仁不孝,以暴易暴”的征伐行动。面对刀斧,他们敢于“扣马而谏”,然而,当被“小穷奇”拦住时,他们又是如此的懦弱、卑怯。作者有意让他们置身于嘲讽、屈辱的处境中,从而对他们矛盾的精神世界做了一次不动声色的反讽:他们在“小穷奇”的淫威之下,受尽屈辱、嘲讽而毫无一点反抗之心,只有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之神情。殊不知,古训早有“士可杀而不可辱”。伯夷、叔齐一方面迂腐地恪守已成陈迹的先王之规矩。另一方面,当自己的尊严被侵犯、侮辱时,却又毫无勇气加以捍卫,这就使读者不禁对他们的精神世界投以质疑的眼光:事实上,此时的伯夷、叔齐只剩下逃命之绝路,遑论捍卫自己的尊严。然而,当一个人连捍卫自己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时,就可想而知,他那坚守先王规矩的道路能走多远!鲁迅就是这样通过精妙的反讽艺术,把这一问题的思考,一层又一层地推进到读者的面前。初读起来,也许只是觉得充满谐趣。然而,当你细细品味时,你就会产生一种会心一笑的审美愉悦。我想,如此曲曲折折、层出不迭的反讽艺术,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也只有在鲁迅的笔下能发挥得如此的淋漓尽致。在鲁迅之后的中国现代小说家,如张天翼、吴组缃、沙汀等人,都创作出不少优秀的讽刺小说,但是,读起来,总感到过于明晰、尖锐了一些,而缺少鲁迅所欣赏的那种“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艺术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