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8634(2001)02-0097-(06) 丁玲的早期作品,以塑造了一组“莎菲”型女性(以下简称“莎菲”)形象而著称于史。“莎菲”那惊世骇俗的思想,孤独而又倔强的反抗姿态,不仅在当时像“一颗炸弹一样”,震惊了“死寂的文坛”;(注:毅真:《丁玲女士》,收《丁玲研究资料》,袁良骏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就是今天,透过70多年的尘雾去看,其形象仍然独特不凡。“她”因此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Modern Girl(现代女性)”(注:方英:《丁玲论》,收《丁玲研究资料》,袁良骏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的典型代表。然而,“父之恋”的出现,使“莎菲”形象所体现的“现代精神”,有了更复杂的表现。 “父之恋”产生于“莎菲”自己独特的“历史”。这历史的“起点”往往便是一位“送行”的父亲。就像阿毛(《阿毛姑娘》)的命运是以阿毛老爹送她出嫁开始一样。而梦珂(《梦珂》)、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记》)、伊萨(《自杀日记》)等的身后,也无不有这样一位身影孑然的父亲。虽然,父亲之于离家漂泊的女儿,不过是这样一个起点上的“瞬时”存在,但女儿对父亲深切眷恋,并在无“母”的伤感中,更添依父立命之感。这一份绵远的“父之恋”常常飘荡在“莎菲”的现实世界里。 频频出现的“父之恋”,一定是“莎菲”已深深沉淀的心理情结。不过,这个情结始终是隐秘的。它藏于“莎菲”背后,透出怀旧的温柔和伤感,与文学史上充满“狷傲”雄强之美的“莎菲”形象不相谐和。由此,“莎菲”正面体现的现代意识与其背后隐示的传统眷恋,便形成了一系列有意味的反差和对照:独立/依恋,孤独/同盟,自由/束缚…… 那么,“父之恋”情结是如何参与“莎菲”的精神建构的?在这条起于“父亲送行”的路上,“莎菲”是否真正完成了一个现代女性主体的建立? 本文试图以“父之恋”情结为透视点,从一个侧面来探寻中国“现代女性”的精神建构。 一 20世纪20年代的新兴城市,是乡土中国代表着现代文明,意味着实现“自由”、“民主”、“进步”等“五四”理想的光明之地。然而,从乡村漂流而来的“莎菲”,失望了。丁玲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题名《在黑暗中》。黑暗,正是“莎菲”对都市的痛切之感。“她”在各个城市游荡,用异常犀利而挑剔的眼光审视一切。跟着上海的梦珂从学校、上流人家到影棚,“她”看到了一个“纯肉感的社会”;随着北京的莎菲不停地搬迁居所,“她”感受了那无从逃遁,充满爱之虚伪和“生之无趣”的沉闷、无聊气氛。即使顺着杭州近郊的阿毛那并不宽广的视角,“她”也能瞥见城市文明“神话”的虚妄……她见识了庸俗市侩的男性,堕入俗流的女伴;痛感追求自由的女子的绝无出路,似乎不是随波逐流就是沉沦堕落……对“莎菲”来说,城市,是处处散发毒素,让人无以生存的地方;恰如被感染“肺病”的莎菲,即使一再搬迁,最终也只能彻底离开城市,到那“无人认识的地方”,“悄悄”地生存和死去。身处这浓重的黑暗,“莎菲”不得不在抗拒“沉沦”中发出了“叛逆的绝叫”。(注:茅盾:《女作家丁玲》,收《丁玲研究资料》,袁良骏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终于,一缕希望的阳光,从这都市天空的黑暗中透露出来。它来自那遥远故乡的“父亲”。虽然,“他”从未作为作品中正面的人物形象出现,但却以不同形式闪现于每一个“莎菲”的现实世界,内在连贯地形成了一个可感可触的清晰身影。作为“力”者,“他”是这样充满了民间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元气。梦珂的父亲是个老来才回头的“浪子”,在命运的大起大落中镇静而豁达地领受着人生。阿毛老爹则有着少见的通达、乐观和牺牲情怀。在送独女远嫁时,面对即将来临的老年孤独,他对着“不忍离开”自己而哭泣的阿毛说:“嘿,傻子!有什么哭的?终久都得嫁人的,难道就真的挨着我一辈子吗?”把生离之痛隐于洒脱大方的人生态度中。而作为“爱”者,这位“乡土父亲”又是那么平易、宽厚和仁慈。梦珂小时,父亲会和她一起喝酒;在雨天,当梦珂“不必上学去”时,他会“像小孩般的高兴,带着女儿跑到花厅上”去听雨、下棋,并“常常为一颗子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当梦珂长大离家,老年的父亲不仅对她提供经济支持,还有一份精神理解。即使女人的婚事,也最后表示:“这是要由你自己的”。而在阿毛垂死之际,爬山涉水赶来的阿毛老爹悲恸至深:“……现在让我来接你……同爸爸回去呵。”他多想让心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重新活过来! 这充满人性光辉的“父亲”,迥异于“五四”文学中精神逼仄、阴冷、专制的封建之“父”。虽然,“他”只是一个匆匆掠过的身影,但因这身影是“莎菲”黑暗世界的唯一亮点,便无形中照出那周遭的龌龊,尤其是都市男性的庸俗和市侩气来。在这作为“力”者和“爱”者的“乡土父亲”映衬下,后者显得格外的苍白、软弱和卑劣、丑陋。阿毛“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来自都市的“国立艺术院的教授”,给黑暗中的她点亮星火,却又无奈而轻巧地掐灭它,“最后只是投给她一个抱歉的眼光”;显出这“高大男人”内里的“无力”。而小章的“空虚”、“苍白”使得伊萨连引起“有捉弄他的冲动也没有”。还有苇弟的软弱,凌吉士(《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卑劣”。更有晓淞、澹明引诱、玩弄表妹梦珂感情的“丑恶”和“冷酷”……这都市男性的“弱”和“丑”,使得妓女阿英(《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也不自觉地用远在故乡的情人陈老三的“粗壮”,比出那“穿洋服的后生”嫖客的“尖”、“瘦”、“薄”来。 这来自乡土的“父亲”,不仅成为都市男性的批判尺度,也为“莎菲”提供了一份反抗都市黑暗的野性力量。梦珂承继了父亲那来自民间活泼、强健的生命力。“也许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她少时便会“像父亲当年一样地狂放地笑”,懂得“怎样地去煽动那美丽的眼”。正是这一份来自乡野的“力”,使得后来深陷“纯肉感的社会里”的梦珂,在屈辱地经受了少年导演对她的“商品化”审视之后,仍能以傲然的神采“走进办公室”,并“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照顾一下全室的人”。这种姿态傲慢、自尊、挑衅,正是莎菲“我不过是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那愤世嫉俗心态的力量外现。阿毛那“山里人”的倔强更是令人惊心动魄。与阿婆、丈夫及周围一切人越来越深的隔膜,以及对命运的不可挣脱之感,犹如浓重的黑暗弥散在她的四周。为了追寻“那欢喜自己的男人”,她在“天还没亮”的昏暗中,固执地一级一级跑上山去,并在空无一人的高处放声痛哭。那种决绝的姿态,犹如屈原《九歌》中那感天动地的“山鬼”!这样的“倔强”一直把阿毛平静地送到生命的尽头。她那无与言说的巨大孤独和面对孤独的从容、超拔,显示的正是那种生自遥远的“父性乡土”的生命野性。阿毛之死恰是莎菲“悄悄的活下来,悄悄地死去”那绝望却不妥协的誓言的承兑。 正因为“父亲”既是“莎菲”反抗黑暗的“同盟”,又是这“反抗”的力量之源,几乎关联了“她”最主要的生存需要,“父亲”,也就必然成为“她”永远的眷恋。对于孤独寄居都市的莎菲,回忆“故乡”,就是想起“父亲”。她甚至渴望他陪伴在自己的病床边,并“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对于精神崩溃,濒于自杀的伊萨,人世的留恋只有“父亲”。《暑假中》的嘉瑛,则还渴望故乡“有个哥哥(“父”之代名)”,带来一群“少年”,“在太阳光下,月亮下,星星下大家围着坐起来,听风吹落叶,听溪沟的潺潺流水……”;似乎“父亲”还意味着爱情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