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性主体意识 这篇文章要讨论的是女作家写的、张扬女权(女性)意识的作品。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论者在谈论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女性作品与女作家时,都津津乐道地谈到所谓的女性意识(或谓女性主体意识)。代表观点如下:1990年在香港岭南学院召开的“女性主义国际研讨会”上谈到:“现在所说的女性主义文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风格’,而是一种从自觉的女性立场出发,通过性别与权力关系的描写,挑战男性霸权的压迫,寻找和建构新的女性主义文学。”林丹娅认为:“女性主义书写是对男性文化中心进行反动的思维成果”,“她们拥有对既定的一切进行质疑与解构的敏感天赋”,即所谓男权文化的天然解构者。然而著名女作家李昂却认为女性主义是一个“思考空间”,女性主义写作产生于一种“发现自己”的意念。“为什么要通过劳伦斯的描写看我们自己的情欲?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发现?”她认为女性主义并没有限制自己的写作,要提防的倒是那些“立场正确”的沉迷,提防在批评家的趣味中迷失自己。“一个作家,不能为了外在的目的而牺牲最宝贵的自己。”有趣的是,女性文学的女性评论家与女性作家的观点针锋相对。而内地召开的讨论会同样关心所谓的女性视点问题,认为“女性视点成为女性书写者观察打量世界时采取的普遍姿态,并探讨女性的主体话语位置、女性文学的人文主义传统等问题。 在我看来,上述观点(李昂除外)对女性主义写作来说,仍然是一种霸权压迫,是一种强加的定义,对具体的女作家来说更是一种错误的诱导。事实上中国最火爆的女作家如陈染、林白、徐小斌、张抗抗等几乎都被诱入了这一评论家预设的歧途。我认为,兴盛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女性主义写作明显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标志是20世纪80年代末后现代理论的引进与流行,包括女权主义(后称女性主义)理论、解构主义理论等等。第一阶段以张洁、王安忆为代表,她们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的作品尽管在风格上可能具有女性书写的天然标志如观察细致、敏感等,但在意识上她们绝对是一流的作家,而不是“女性作家”。这不是因为“作家的意识或无意识中无能有超越性别抒写的愿望”,而是因为“当一位优秀的女作家在她的笔下再现自己所体验的世界时,她所表现的不仅是自己属于的这个被淹没的失声集团的声音,也会同时表现出主宰集团的声音”。当西方的女权主义理论泛滥于中国文坛时,许多女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意识上丧失了“作家”的立场,只执著地展示一个“女作家”的愿望与理念。代表作家就是有广泛读者的陈染、海男、林白等。从传统的风格、情节、人物、视角等文学理论角度来看,陈染等的写作绝对是一种颠覆性的,充满了对男性立场、男权话语的解构,而通过主人公所表达出的理念及女主人公近乎变态的自恋(或同性恋)大张旗鼓地扬起了女性主义的旗帜。然而对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发展历史稍作了解就可发现,陈染等人的写作几乎是波伏娃、杜拉斯等女作家的观点与风格的东方化的模仿与移植。她们的作品表现出来的基本情感是愤怒,我们用玛丽·埃尔曼的“阳物批评”理论可以完美地解构她们的作品。至于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苏提倡的把“清白的写作”与“母亲的乳汁”联在一起来建立一套基于女性躯体本能的女性语言符号的写作,更是体现在几乎所有的张扬女性意识的女作家的作品中。于是,理论家们期待的女性意识出现了。然而这一受到广泛欢迎的女性意识的实质是什么呢? 我认为被大肆张扬的所谓女性主体意识,只不过是一种以男性曾表现过的理念与行为为摹本的幼稚模仿。所谓女性话语只是一种主语置换,亦即将传统的男性中心换成女性中心。但它不会导向女性主义者幻想的平等,只会制造新的不平等。它如同国内后学理论家们常犯的以鼓吹解构权威来建立自己的权威的错误那样,以打碎男权神话来建立女性神话。那么女性话语又是什么呢?举两个例子,一是古代的《如意君传》,遗憾的是其作者是男性,不过他倒是真实地刻画了武则天在颠覆了帝制之后的言行与心态。可惜武则天做皇帝与唐朝李家男儿们做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地纳宠、宣淫,帝权只给武则天一人带来了无上的快乐。可这又关其他女性们何事呢?可见其昭示的仍是男权意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对照着看一下须兰、赵玫合著的《武则天》。另一个例子是当代张抗抗的《情爱画廊》。表面上看,小说写的是女性在寻爱中的主动(这隐含着对两性求爱模式的颠覆),骨子里,这部小说更应看作是一个女性话语建立后的写实性再现。看过的人都会记得,作品中三个不同年龄、职业的女性无不具有旺盛的情欲(爱情),且不惮于一切固有的道德、秩序、伦理的束缚,而作品中那个漂亮的男性青年画家,则成了中原之鹿。想一想,这样一种两性秩序的建立真的可以看作是女性主义的胜利吗?令人深思的是,这篇小说表达与建立的已不仅仅是艺术的乌托邦,更不是孤独者的呐喊。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同样将女性情欲当做了“求取生存与改变自身处境之惟一武器”。如此我们倒是真的要将性话语看作是政治话语了。 至此,我们还没有讨论女性意识与女性话语中所包含的女性的感情、心态、情欲、隐私、命运、困境、愿望、忏悔与追求。这都应是女性意识这一概念的题中之义。我只想指出:不论人们对女性意识——女性话语作何种解释,基于女性普遍处境与命运的女性主义理论与实践的现实使命,应当也只能是寻求基于当下语境下的女性普遍愿望的自由表达,女性在传统与现实压迫之下的自我救赎。可惜迄今为止,全部女性主义写作所表达的还只是单个个体的欲望,其整体精神特征还停留在表达愤怒与叛逆上。这恐怕是女性主义者们不愿看到却又无法否认的。 2 浴室中的镜子 我本无意对多数乐观的评论家的观点唱反调,然而我所观察到的事实却让我无法对下面的观点表示赞同。一些学者们在兴奋地概述中国女性创作的发展过程时不无诗意地描述到:从私语化写作的人在边缘的独行,到躯体写作的顽强突围冲破壁垒,再到对男权话语的颠覆,女性不断冲破既定的男权樊篱,逐渐创造出一系列既接榫于外来女性主义模式又具本土特色的女性文本。语言着实漂亮,可惜不是事实,至少不能函盖全部事实。且不提张洁、王安忆、陆星儿、叶文玲、谌容,就只是迟子建、张欣、毕淑敏等近十年成名的作家,她们的写作哪一个能被归入边缘性的私语化写作?又有谁的作品中体现了西苏与依利格瑞倡导的基于女性躯体本能的符号性写作?至于女性文本倒是有,且让我们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