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这个世界的交接方式有多种:直接与自然对语;与朋友家人闲谈;直接关注和批评现实;回味过去;心灵在诗意中穿行。除此,还有一种,那就是在“书”中生活,书、大不盈尺,小不盈握,然而它却是人类交流最重要的方式之一,离开书人类生活几乎不可想象。 对许多爱书者言,他们可能就止于寻、藏、读、赏、玩。还有一些爱书者,他们将自己与书的关联、感悟、思想和希望诉诸文字,这种“谈”书的散文作品就成了“书话”。顾名思义,“书话”就是“话”书,只要自己对“书”有感,有独到见解,并用富有个性文学笔法将它真实表达出来,都可称之为书话。 与其它散文样式一样,20世纪中国书话散文也获得较大发展,并出现有特色的书话家。但由于诸多原因,学界对书话散文重视远远不够,研究也相当薄弱,本文将全面探讨20世纪中国书话散文发展嬗变及其独特性。 一、闲话与启蒙 周作人曾承认自身的矛盾性:一面是“叛徒”,一面是“隐士”。大致说来,在周作人文化杂感中表现出与鲁迅相似的叛逆精神及其锋芒,但另一面,在周作人美文和书话中,却表现出明显的隐逸意识和情调,在书话中尤其是如此。 书话是周作人向传统回归,走进历史的通道,是周作人放弃战斗走向闲适的方式,是周作人远离中心来到边缘的途径,因为在周作人书话中,不论思想还是格调都失了“五四”的激烈奋发、昂扬向上。如周作人坚决反对“将古书扔进茅厕”的主张,1925年在《古书可读否的问题》中说,“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但不能因此说周作人书话是“保守”的,与“五四”文化精神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事实上,在与时代、社会、政治等拉开相当距离,在从容、闲适与平淡的格调中,周作人书话仍表现出较强的“启蒙意识”,表现出更为内在的现代文化思想和人道主义情怀。换言之,周作人书话放弃的是杂感的峻急粗率,而启蒙精神仍然保存和贯穿其中。 早在1914年,周作人就在《读书论》中指出“恶书”、“庸劣之书”为天下公害,“五四”过后相当长时间内,周作人书话里仍充盈着直接启蒙精神,尽管时代色彩和社会政治意识有所淡化。《儿童的书》和《关于儿童的书》对中国没有儿童书深表忧虑,“二十余年后的今日,教育文艺比那时发达多了,但这个要求曾否满足,有多少适宜的儿童的书了么?”没有儿童要读的书,大家都不关心儿童的发展,那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国家富强,都将成为空话。最可怕者,在儿童歌谣故事书里存在着两种错误倾向,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而前者流毒尤甚。周作人坚决反对在儿童、小学生书刊上开辟“提倡国货号”,“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到幼稚的头脑里去”。对许多小学生参加“示威运动”,周作人非常愤怒,“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周作人并不否认艺术里可以寓意,但他强调“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当然,周作人指出,即使水乳交融那也不是儿童文学的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像安徒生《丑小鸭》是佳作,但《小伊达的花》则更佳。为什么?作者认为“实在只因他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的世界接近了”。如何让孩子在纯洁自然天地自由成长,保存他们的幻想、天真和本性,而不受现实黑暗及道学文化污染,这是儿童书籍应该注意的。所以作者提出这一观念,“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 30年代后周作人书话大段引录,有时整个作品就是一篇摘录。周作人戏称自己是“文抄公”。对这种文体,学界多持否定意见,认为是失败的,标志周作人散文创作的衰退;也有人认为,周作人抄书散文是古今未有之创体(注:舒芜:《周作人概观》,《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4、5期。),有人甚至说“抄书体散文代表着知堂小品散文文体创造的最高成就。”(注:黄开发:《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与文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页。)无视周作人“抄书体”价值意义是不对的,但将之抬得过高也值得商榷。以往研究者多站在小品散文角度看周作人“抄书体”,这就难免有所偏误;忽略有其书话的文体持征。 从美文(或小品文)角度看,周作人“抄书”散文当然水平不高,它甚至不能称为精致、性灵的小品,虽抄书也需个性与品位,但纯粹抄录必然限制作者个性,灵性和笔调的充分发挥。事实上,周作人“抄书体”散文更贴近书话,从此角度看这一文体无疑具有独创性,其成就、价值和意义不可低估。既然书话即是话书,那么它就可以使用各种方式,周作人“抄书体”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周作人自己承认他“抄书体”散文的价值意义,“人家不理解,于别人不能有好处,虽然我十分承认,且以为当然,然而在同时也相信这仍是值得写,因为我终于只是一个读书人,读书所得就只这一点,如不写下来,未免可惜”。以读书人为立足点,写下自己所得那当然有价值。我认为周作人“抄书体”书话首先包含丰富知识,走进周作人“抄书体”书话就如走进无所不包的杂货铺,有琳琅满目之感!若想得到个性、灵性和韵致,当然不如读其美文,而要领略苍海之富、世界之奇,“抄书体”书话里应有尽有、俯拾即是。 当然,周作人“抄书体”书话并非无思想的杂货堆积,其中不乏作者现代启蒙意识。首先,抄录本身就需眼光和选择。周作人说,“没有意见怎么抄法”?周作人书话的许多抄录确实都寓含作者的价值判断和审美选择。《关于尺牍》抄录李卓吾尺牍后说,“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人都与我们同一”,又说“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哀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这里作者以尺牍的自然天真、率性而为反道学八股文章,确实点到要害,即对古,又对今,有一石双鸟之妙!如果没有对生命意识的深刻理解恐怕难以做到。可以说周作人虽是杂家,但“抄书体”书话显然不是随意抄录,而是以科学、民主、平等、自由等现代启蒙思想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