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弹指过去。回顾历史如何跨入90年代,风声蹄影,历历如昨。 1990年是一个转折点。“荆门中断楚天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敞开的文学背景,就像皮影戏一般,由于有了那样一束记忆之光的照射,许多被称为散文家的角色,以及作为社会行为的写作和出版,观察起来也就容易得多。开始时,有几名作协人物陆续登场,兜售各自的货物,譬如玩具,玉器,游泳衣,铜钱和陶片之类,接着是一批评论家和出版商,见到货物,随即手牵手把他们围了起来,给他们戴纸糊的帽子,蒙上面具,穿庄严或怪异的袍服,极力把他们打扮成小偶像,然后哄抬和贩卖他们。读者闻讯蜂拥而来,但是这些膜拜的人们一层层被堵在外面,根本看不见作家和他们的货物,只看见他们的高帽子;后来连高帽子也看不见了,只听得他们的名声,于是啧啧称奇,于是交头接耳,于是广为传播以至终于欢呼起来。既是集市,又是集会和赛会。就在场景转换的间隙,也即历史静场的瞬刻,出现了散文写作和阅读的狂欢。 变革的时代是大时代。大时代方生方死,可生可死,鲁迅对此说过很深刻的话。他对“革命文学”的意见也很精辟,令人深省。论述时,他把革命和文学分开,以革命证文学,又以文学证革命,可以说互相印证。譬如说,如果革命时期的文学没有对新体制的讴歌,也没有对旧体制的挽歌,就可以推知真正的革命未曾发生过。反过来,如果革命遭到屠戮,受挫折了,处于低潮,“革命文学”居然可以趁机高扬起来,那么,这种文学一定是假的,是有毒的“甜药”。他是反对文学超时代的。 关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以及通过这些关系看待文学自身的演变和价值,鲁迅提供了一种很独特很有创意的判断方法。 1.主潮,流沙,以及飞扬的泡沫 就思想倾向和整体风格而言,90年代散文与建国后的主流散文有联系,但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大约这同一批现代文本的发现有关。 所谓发现,是因为长期的意识形态专政,排除了“资产阶级文化”;像周作人、林语堂、徐志摩、梁实秋、张爱玲等人的著作,一直得不到出版。在教科书那里,他们只是作为魔鬼的代号或符码出现。80年代,这批人物几乎是集体亮相的,他们的文字,因为迥异于刘白羽、杨朔、秦牧一类而使青年读者和协会里的作家充满了新奇感,甚至敬畏感。但是,由于当时气候燠热,大家忙于上街,实在顾不上,或者根本没有耐性躲起来吃苦茶,弄闲书,说俏皮话。等到秋气骤降,这些宜于调和生活的悠闲、幽默、雅致的读物,如同宠物一样,便一下子流行起来了。 流行文化是需要示范的,所以,影视界有明星,时装界有模特。倘要论及某类讲说文物掌故的散文,或称作“文化散文”的写作,余秋雨算得是始作俑者。从文革的表现来看,余秋雨是颇注重现实中的买卖的;而此时,却从书斋踱向历史的后院,到王朝的背景里吊嗓子去了。这对于他来说,很可能出于不得已。身在学院高墙之内,却又不甘寂寞,然而,既不能置身于权门清客之列,只好做大众的戏子,将“学术”文学化了。尝试的结果,于是有了《文化苦旅》。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以合乎规范的文字讲说史事,且不乏陈腐的说教,应当没有什么魅力可言;出人意料的是,一时读者甚众,大有不读《文化苦旅》便没有文化之慨。当人们跟着他神游,从古代直到他本人的千禧之旅,完了才发现:始于皇帝老子,终于才子佳人,原来都是一家子。 贾平凹远离庙堂而亲近山林,却沾带了现代都市的气息。作为农裔作家,已然失去原先的同情和淳朴,愈到了后来愈是如此,整个地名士化了。《废都》的出版,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象征性的转折,说明他从“改革小说”的前前后后的折腾中解脱出来了,凸现了个人的本色。同时,他也正是以此披示为他眼中所见的社会的本色,在去粉饰的意义上,当不失为一种进步。然而,此后的小说及散文,情调大抵是颓废的,颓废然而赏玩。他的散文,行文自然,简约,不失古人风神。这种古雅,使他大有别于当下众人的写作,但是因为太倾向于模拟古人,在语言形式上难免失去创造的活力。耽于古文是一种祖传的病症。鲁迅在答复京报副刊关于“青年必读书”问题时,曾经指出,要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然后补充说明道:“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这个结论,一直被人看作偏激之论,其实,是十分沉痛的经验之谈。 如果说贾平凹是一个散文化的人,那么王蒙便是一个天生的戏剧家。他编导了形形色色的喜剧和荒诞剧,并且亲自扮演其中的双重角色。他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拥有一切而无须担当,圆通自在,无往不适。表现在艺术上,则失诸过分的夸张,放诞,缺乏深入和必要的节制。这个自称酷爱小说的人物,90年代突然接连写起哲理小品来,考其动机,无非因为急于表白。在一个剧变时期,他要努力说明自己是一个政治上的无为者,却又不失为生活上的优胜者,于是故作超脱,极尽安详之态。恰如刘心武传授“心理冲凉”的妙法一样,此时,他则渲染“忘却的魅力”,提倡幽默,鼓吹“快乐主义”。他说得很清楚:“付之一笑”,作为“保护性的反应”,“可以转移一个撕裂人灵魂的冲突”。然而,他的内心冲突并没有解决,一转身,在关于《红楼梦》和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阐释性随笔中便流露出来了:“伟大的革命与卑琐的命运的矛盾,本来可能有的辉煌崇高的位置与终于一无位置二无用场的矛盾,这是十分窝心的。”显然,王蒙是以个人的进退荣辱为虑的。宋人范仲淹作《岳阳楼记》,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在迂腐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