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333(2001)01-0071-04 《怀念狼》是贾平凹在20世纪的最后一部长篇,也是他在21世纪的最初一部长篇,它的诞生过程跨越了两个世纪。熟悉贾平凹作品的读者一眼便能看出这部新作与他以往的作品有了极大的不同,尤其是题材上,可以说是完全的创新。而接受者的见仁见智也是不争的事实。有人说:《怀念狼》写的是关于狼的故事。这种说法如同将《红楼梦》说成是描写爱情故事、将《三国演义》说成是讲述打仗的故事一样,虽然明朗,却也未免失之简单浮泛。持这种说法的人多见于社会上的一般读者。而专业研究者则认为:《怀念狼》的主题是多义的、难以评价的。社会学家从中看到了社会兴衰的含义,人类学家认为是写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家则从文字叙述的后面读到了一种解放了的激情和深深的忧患。(注:《文艺报》2000.6.10④。)这种说法又难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论及曹雪芹那部不朽之作时的评价。多义固然是多义了,却也未免有些牵强。说是写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倒还可以,反映社会的兴衰能否成立?至于解放了的激情和深深的忧患,则似乎是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的,缺乏相应的附着体。而如果我们认同西方现代文论所坚持的主题概念,既内容与形式的同时并存性的话,那么,我认为,《怀念狼》是一部通过人与狼的故事表现了作家对人类生存的忧思的寓言性作品。 《怀念狼》几乎通篇写的是人与狼的故事。内中虽然搀杂了不少别的内容,但人与狼的遭遇始终是作品的主线:“我”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与舅舅相遇了,并且出于保护生态环境的目的一起去为商州地区仅存的十五只狼拍照,同行的还有原捕狼队队员烂头。我们一路上不断地与狼遭遇,狼也不断地为人所射杀。当最后一只狼被杀死后,商州地面再没了狼的踪迹,而人却感到了对狼的强烈需要,甚至变成了人狼。作品虽然充满了离奇和荒诞,但正是这种离奇荒诞性,揭示出了一些以往为我们所曲解或不曾认识到的东西。 狼是什么?是一种四足长尾凶残暴戾的野兽,是人类的天敌。在人的意识中,它素以恐惧的象征而存在。作家在解释其取象时所说的“凶残”和“民间性”(注:《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正是形成“恐惧”的两个基本因素。三县合一的老县城在狼灾中毁灭了,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月光下那黑压压的狼群,放着绿光的狼眼,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的顽强,掏食人和牲畜的内脏的凶狠,等等。种种关于狼的行径的描写,将狼的野蛮残忍渲染到了极至。而且这种恐惧又是与时俱增的。惨绝人寰的匪乱给人造成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了,“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地往深处钻。”小说以此为故事背景是颇具深义的。它不仅在于由此引出地理、人物,更重要的是对人与狼的关系的揭示。——人狼是对立的,这种对立几乎是天定的,是与生俱来。狼不可能不吃人,人也不可能不抗拒狼,人与狼之间的对立没有调和的余地。正是在此背景基础上,故事的主体内容一步步展开了。当最后那只活了一百五十年的老狼死于傅山和村人之手后,商州的野狼终于绝迹了。至此,事情似乎获得了一个完满的结局:人的对手灭绝了,那么,人从此便可进入自由生存状态,高枕无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狼没了,人却变成了人狼。小说中,人的状态始终随着人与狼之间的情形的变化而变化着:当人面对着狼这个对手、人狼搏斗时,人显得异常矫健、骁勇;当人失去了狼这个对手或面对狼不能打斗时,人则或瘫痪、或四肢变细变软,或萎靡不振;而当狼彻底绝迹后,人则有了狼的习性和特征,变成了人狼。所有这一切象征性的描叙,其实都在揭示一个道理:人与狼既相克又相生,人不能没有狼。 这样的观点似乎与人们的既有经验和普遍认识完全相悖。狼不是人的天敌么?狼不是危害人类的么?有史以来,狼不是以其特有的凶残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和恐惧么?何以到了人类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战胜和消灭狼的今天,人却又离不得狼了?是的,这样的认识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不能不承认它的合理性,就是今日也不能说狼已经不再危害人类。而且,人对狼的根本上的战胜确实说明了人的强大。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事实的另一面。另一面是什么呢?就是人类文明也为人自身带来了灾难,人类面临生存危机。这里,我们不妨援引这样两个事例:美国威老德运河的开凿使得尼亚加拉瀑布附近开辟了一条与大西洋通船的航道,但同时也打通了海八目鳗从大西洋到五大湖的路径。到了五十年代,海八目鳗几乎杀死了五大湖的全部鳟鱼,之后又转而危害鲤鱼、鲑鱼和亚口鱼属。(注:参见赵鑫珊《人类文明的功过》,作家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115页。)埃及的阿斯旺低水坝诚然制止了洪水泛滥,但也堵截了从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流下来的肥沃沉积土和含有腐植质的土壤。而阿斯旺高水坝的建筑不仅重蹈了低水坝的覆辙,而且因灌溉沟渠延长,由寄生虫传播的疾病也随之蔓延,二百五十万农民的健康受到危害。(注:参见赵鑫珊《人类文明的功过》,作家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116-117页。)而另外一个涉及狼的例子也许与我们的论题更为切近:本世纪初,美国的一片森林里生活着四千头鹿,尾随其后的便是凶残的狼群。人们为了保护鹿,便大肆地捕杀狼。不久,狼被捕光了,鹿自由生存、繁衍,很快达到几万头,森林植被遭到毁灭性破坏,鹿因病饿大量死亡,只剩下为数不多者苟延残喘。(注:参见赵鑫珊《人类文明的功过》,作家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140页。)这样的例子在自然界可谓比比皆是。不错,我们不能用狼来控制人类的数量,达到生态平衡,那样不符合人类文明的需要。在人狼的相峙中,我们只能灭绝狼而留存人。我想,这是作家之所以在《怀念狼》中采取隐喻和象征手法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是相反的道理也同时产生了:危害狼就是残害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灭绝狼就是灭绝人。捕狼队解散后一位猎手患了软骨症,要用圈椅抬着;在无狼可猎的日子里,舅舅莫名其妙地烦躁,手腕脚脖细软得如麻杆一样。特别是残存的十五只狼全部灭绝后,舅舅“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且雄耳川的人都成了这样。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群一伙的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这样的人,还能说是人吗?何况我们追求的又是不断发展的文明人?原来,人与狼(包括世间万事万物)竟是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他(它)们互为一体,同源自造物主那只伟大的手。《圣经·旧约全书》的创世纪篇其实早已说明了这一点。上帝创造出天地海陆树木花果之后,第五天说:水中要有鱼,以及其他各种水生动物。空中要有鸟,以及其他各种飞禽。第六天又说:地上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和野兽,各从其类。于是天上地下水中陆地各种禽兽竞相生长,互相追逐。第七日上帝则造了人来管理这一切。上帝对人说:你们要生养众多,治理地面,也要治理海洋……一切鸟兽虫鱼,都归你们管。《怀念狼》中反复出来的也是最易造成阅读困惑的狼的人化、人的狼化乃至幻像中的人狼合一的描写,正是这种具有基督教色彩的人与物(包括各种生物)的关系的体现:集市上的黄发女人原来是一只金丝猴,麦场上的那只狼原来竟是个夜游的女人。赶猪的那伙大人孩子原来皆是狼变化而成的。“我”以为开枪射中的是狼,原来竟是村民根保。还有傅山能听懂狼的语言,还有狼皮上的毛一竖起人就有了感应……就连那场流星雨之夜十二个女孩子的死亡,说明的也是同一道理。世间万事万物不是皆相连相系,相依相赖,相生相克,同为一生命整体?可惜,人辜负了上帝的嘱托,不是在“治理”而是在杀灭,不是在“管理”而是在破坏。完整有序的生物系统和生态平衡被打乱了,灾难由人自己亲手降到了自己的头上,人成了消灭自身的凶手。海森伯曾经这样说过:“……在历史的进程中,地球上的现代人如今第一次同自己面对面,他再也没有了对手或反对者”。而孤立的人是无法生存的。于是,人失去了生机和活力,失去了人自身——人变成了人狼。这一貌似荒诞的结局既表现出人对狼的需要,同时也暗示了人的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