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体上看,辛笛的诗歌(特别是1949年以前的诗歌)大多为短章,诗篇的格局不大,涉及的主题也不太新鲜,主要是离愁、别绪、个人感悟之类,这类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可谓比比皆是。这正是辛笛诗歌创造东方情韵的一个重要方面,并且,他在表达这些主题时使用的技法是独特而新奇的,也就是说是现代的而不是古代诗人、词人手法的模仿。 辛笛所喜欢的古代、近代诗人(词人)李义山、周清真、姜白石、龚定庵等人在他们的时代都是超拔的,具有某种反抗意识,善于创新。李商隐反对道统,提出了新的诗艺主张,有人说:“这位有着艺术家和音乐家气质的诗人,不仅给诗歌点染上绚丽的色彩,输入了优美的乐感,并且他的文论,也表现了对性灵和美的追求,表现了对传统诗论的偏离。”(注:李从军:《唐代文学演变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03页。)他的诗歌,特别是被人称为“香艳诗”的《无题》诗,意象独特,色彩艳丽,讲究意境,但一般难以穷究其意。“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首诗怨恨交加,既有远典,又有近景,情思缠绵。周清真的词亦为人称道,王国维对他的词的境界十分欣赏,他认为,对于词人来说,“境界有得有不得,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者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词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邪?”(注:施议对注释:《人间词语译注》,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02页。)境界即是诗人个人感受与外在物象融合而成的物我统一的情感氛围。同时,周清真“妙解音律”,“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独觉拗怒之中,自觉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独折杨,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注:施议对注释:《人间词话译注》,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04页。)对于音乐性的重视是周清真在创作上获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姜白石的词因其格调的高雅而为世人称颂。刘熙载说:“姜白石的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注: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与上面几位诗人(词人)相比,龚自珍(定庵)的文学功底似乎稍逊一筹,但他反叛旧说,提倡新说,梁启超说:“自珍性詄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骚;喜为要妙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当时之人弗善也。而自珍益以此自憙,往往引《公羊》议讥时政,诋排专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注:施议对注释:《人间词话译注》,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页。)他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类的诗句,为后来思想解放的倡导者所一致推崇。 从上面的简要概述可以看出,辛笛所酷爱的诗人都在艺术上有开拓意识,特别注重个人感情的抒写和诗的意境的开拓,而在意境开拓方面,又糅合着对新奇意象、音乐、色彩等艺术要素的重视。这一点恰好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和印象派绘画等的艺术手段有相通之处,于是,在辛笛笔下,中西合璧、古今相继的现代诗歌得以生成和发展。 辛笛在大学时代的作品主要抒写青春的沉思,不管是个人感慨,离愁别绪,还是思念回忆,都比较注重意境的营造。《印象》由流水想起人生的悲凉,有意识流的特点。诗人先写河畔景色:“流 流/蒲藻低下头/微风摆着得意的手/满河的星子/涨得和天一般高”,把“静”的大自然写“动”了,衬托出本应“动”着却在静思的人的形象,但诗人内在的思绪是飞扬的,从“十五年前的溪梦”一直到“独自成长了”的现在,但“成长了/又来听流水的嗟嗟”。首尾照应,于景于情中传达着一个青年人的人生思索。《秋思》(一名《怀思》)写的是思念中的“零落”,先以“落日的光景”暗示一种心绪,后以“远天鸽的哨音”暗示思念的遥远,再以“芦花白了头”抒写岁月的流逝,最后写道:“城下路是寂寞的,/猩红满树,/零落只合自知呢;/行人在秋风中远了。”声音、色彩、诗人的感受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浓郁的艺术氛围。这种以氛围来烘托情绪的方式在辛笛大学时代的诗歌中很常见,诗人使用的意象是普通而又普通的,甚至他赋予这些意象的内涵也是可以从别人过去的诗作中找到渊源的,由此创造的艺术境界也以宁静居多。但是,这并不是说诗人落入了俗套,没有新意,“辛笛诗优点之一就是它们的发展并不是重复的在一个意象上回环往复的吟咏,而是用较相似或同类的意象放在一起,产生冲突,产生意义。”(注:[香港]姚启荣:《〈手掌集〉论》,香港《素叶文学》1982年第7期,见王圣思编选的《“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10页。)意象的不断变化,构成冲突、产生延展使辛笛的诗在建构回旋往复的诗意氛围的同时,形成了艺术上的独特个性。 《航》就是一首具有特色的诗。诗人以“航行”喻人生之行程。第一节写静景,亦可以说是物景,“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处/明静与古老/风帆吻着暗色的水/有如黑蝶与白蝶”,诗人写“帆”及其与周围景物的关系,新奇而别致,“向落日的去处”暗示了一种方向。第二节“明月照在当头/青色的蛇/弄着银色的明珠/桅上的人语/风吹过来/水手问起雨和星辰”,写的是起航前的准备,时间是“明月”当头的夜晚;诗人以“蛇”比喻波浪,映照着月光,仿佛在“弄着银色的明珠”。“人语”的加入,特别是关于“雨和星辰”的问话,则体现出人们对航程的关心,更深的寓意是人们对前程,命运的关切。有了这层辅垫,第三节便直接由航程写到人生:“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我们航不出这圆圈/后一个圆/前一个圆/一个永恒/而无涯涘的圆圈”,道出了人生的漫长以及漫长人生中无法避免的“日”与“夜”的交替,最后,诗人直抒胸臆:“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与茫茫的烟水。”这首诗由“小”到“大”,由“近”及“远”,由“物”写到“人”,意象变化多端,并没单调陈腐的感觉。由“小”到“大”体现诗人的某些人生感悟的作品在辛笛大学时代的诗歌中不在少数,比如《生涯》从“独自的时候/无端哭醒了”起笔,最后悟出“如今生涯叫我相信/是春天草长呢”,并不觉得唐突;又如《潭柘》,由景色而抒写了诗人的某种人生意向,“作一个山中的人吧”,因为“野花地的笑”可以“听见灵魂的小语”。我们可以发现,早年的辛笛具有非常细腻的人生体悟,他常常于细小的事象之上抒写个人的情绪,从而展示出一种抒情特性浓郁的婉约之风,他后来说过这样的话:“既然是诗,总不可以由于流露出过多的现实感和强烈的时代精神,而无端失去了原有的诗味。”(注:辛笛:《辛笛诗集·小序》,香港专业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版。)对于这种追求,如果他不是非常善于营造意象,特别是不拘泥于对某一传统意象的过多纠缠,而善于在意象的变换之中求取新意,那么,他的诗很容易落入浪漫主义的感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