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们习惯“散文诗”这一说法,人们总是称那些富有诗意的散文为“散文诗”。但严格意义上说,“诗的散文”和“散文诗”有明显区别:前者“中心词”是“散文”,后者“中心词”是“诗”。显然,一者是“散文”,一者是“诗”,它们属于不同的文学体式。近年有学者对二者做了区分,认为“‘诗的散文’即指那些富有诗意,不分行的、无韵律文章。……它不要求押韵,比之于‘散文诗’,篇幅更长,其内容可描述更为繁杂的事物和心理,更富有散文的基因”。(注:傅德岷等:《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史》,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6页。)早在1922年,郑振铎就提出“诗的散文”概念,他说,“有一种论文或叙述文,偶然带了些诗意,我们就称它做‘诗的散文’”。(注:郑振铎:《论散文诗》,《文学旬刊》24期,1922年1月。)冰心曾对“散文诗”和“诗的散文”进行简单区分,“无韵而冗长的诗,若不分行来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冰心全集·自序》)。通常,我们将法国波德莱尔称为“散文诗”鼻祖,其实,他在《巴黎的忧郁》中已称自己的作品为“诗的散文”,并给它下了明确定义,“我们当中谁没有在他怀着雄心壮志的日子里梦想过创造奇迹,写出诗的散文,没有节律、没有脚韵,但富有音乐性,而且亦刚亦柔,足以适应心灵的抒情的冲动,幻想的波动和意识的跳跃?”从波德莱尔“诗的散文”定义出发,被人们惯称的波德莱尔、屠格涅夫、泰戈尔、纪伯伦等人的“散文诗”,有的实际属“诗的散文”,而在20世纪中国被惯称的“散文诗”也多属“诗的散文”。 所以,与“散文诗”相比,“诗的散文”诗性弱,没有节律,没有脚韵,篇幅往往较长。与其他散文文体相比,“诗的散文”最大特点是:有“诗性”在。“诗性”是最富心灵性的散文表达,作家的苦与乐、悲与喜、泪与笑、梦与醒、充实与虚妄、孤独与向往等都在心中纠结缠绕。一部现代“诗的散文”史也可称为散文家心灵的诗性发展史,在这里留下了散文家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真诚声音。 一、感应天启 冰心最初以问题小说登上文坛,自1920年开始发表“诗的散文”,并产生广泛影响。与问题小说一样,冰心诗的散文也写人间的苦难感。此时虽青春年少,但冰心却有些早熟,她时时感到社会、人生、生命的悲凉。疾病、战争、虚伪、平庸、欺诈、贫困和死亡总笼罩着冰心那颗孤独的心。《“无限之生”的界线》开篇说,“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这是现实黑暗在冰心心灵的投影。对人生,冰心并不多么渴望,而是充满怀疑与虚无感,《〈往事集〉自序》说“失望里猛一声的弦音低降,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本该是英雄浪漫的时代、英姿飒爽的年纪和欢笑与歌唱的日子,而冰心却“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 为超越世界和人生含“泪”的体验,冰心的心灵和思绪常飞升天地之间,在大自然中体悟天地之心、自然之道,亦即体味那种超脱的“笑”。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和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一场戏罢了,所以一个人要超脱世俗的苦难,就不能过于执著,过于滞粘于物,而应作旁观者,笑看世界和人生。在《五月一号》中冰心说,“一个人生在世上,不过这么回事,轰轰烈烈和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何妨在看透世界之后,谈笑雍容的人间游戏”。一般人认为,如此看待人生很不严肃,甚至肤浅,而我认为这正是冰心的深刻处:只有认识世界的无限和人生之有限,认识人生的本质悲剧性,人们方能达观从容,而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不顾天地之道,与天争胜。这种逍遥自适,游乎天地之间的幽默情怀自老庄、陶潜、苏东坡以下一脉相承,反映了中国人对天地之道的感应、理解与顺和。 星、光、云、霞、月、影、风、雪、海、树、花、石等都会成为作者感兴的对象物。透过这些自然精灵,冰心常获得超拔于世的感受。这种感受比“看透世界后,谈笑雍容的人间游戏”又进一层,这就是彻悟与明透,一种“一孤灯而照千年暗”的心眼俱明的独特感受。《“无限之生”的界线》这篇诗的散文题目本身就含着哲理,作者感悟说,“我想:——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粮粒一般。几点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都不过是昙花泡影”。 当看到死去女友“朗若曙星的眼光”时,作者“忽然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彻”,并一下子感悟会通了,“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物的”。《宇宙的爱》写“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笑》表达了受到天启后所达到的心地清明、一片愉快,作者说,“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了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在冰心诗的散文中存有三个“世界”:一是现实世界;二是心灵世界;三是宇宙世界。作为现实世界,它是悲苦的,令人心郁气闷,悲观虚妄。然天地宇宙却有无数意象,可供人心感悟。换言之,天地宇宙以其“道心”开启人的愚冥,使人心感悟、明澈、超脱,进入无滞无碍的境界。这种作品结构方式显得极为开阔和开放,具有极大的张力和进行填充的可能性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