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01)01-0078-05 潘军在1980年走向文坛之时,他的小说虽然带有现代派色彩,但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小镇皇后》、《篱笆镇》、《墨子巷》、《红门》等不少中短篇小说的格局基本上没有跳出前辈作家和当代作家们的圈子。现实主义是其创作的底蕴。只是到了中篇小说《白色沙龙》才出现了转机,透出了令人欣喜的灵气和神韵。而长篇小说《日晕》则已完全摆脱了现实时空的限制,任凭作家自由驰骋,思绪跳荡而散漫,但“跳荡而不飘忽,表面看似散漫而有着内在隽永的韵律”。(注:唐先田:《长篇创作的新尝试:评潘军的〈日晕〉》,《清明》1988年第3期。) 潘军在1993年是一位先锋派小说家,在当年的《钟山》的先锋派小说大展中,他就是重要的一位。他的小说浸染着先锋派,特别是新历史小说的叙事色彩。 对于历史的叙述,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有对历史的记述,如《三国志》,它尽量保持与历史本相的一致;另一种则是对历史的“演义”,用某种观念来重新阐释过去曾经发生的事实;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则以“历史趋势”来叙述与构想历史,所以历史于是成为一个符合“趋势”的因果前定的链条。作为先锋派小说家的潘军在叙述历史时对既有的历史叙述法采取了非常明显的反叛的姿态,如同对待“黔之驴”一样的嘲讽和戏弄的态度,他总是尽量使“历史”(真实-本事)与叙述分离,证明了历史不仅仅是“历史”本身,而且也是一种叙述的结果,而正是多视角的叙述(主体)使历史离开真实越来越远,真相越来越成为永远不可谛视的永恒之谜。能指碎片或者说本文之网,“延异”了可能隐藏的意义,本文成为纯粹的能指游戏,“语言主义”分散了或者说消解了中心,这样的文本操作体现了先锋派对于“习惯”中的语言之后的意义的怀疑甚至谋杀。长篇小说《风》(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的故事由现实、回忆、想象三块组合而成,依照惯常的叙述,这三块最后应当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意义,如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和谌容的《人到中年》都是多视角叙述,但始终是围绕一个中心,或者说是在确定一个“事实”。但潘军在文本中把应该被确定的“英雄”一再置于被“疑问”的处境:叶家有两个少爷都可能是英雄“郑海”,但打开英雄的墓,却发现棺材里有六根指骨,分明是叶老爷的义子六指。确定的“意义”在此被以疑问的形式延迭。前来给墓碑揭幕的专员林重远自称是“郑海”的战友;既然“郑海”可能是子虚乌有,那么这个“战友”又从何而来。“意义”再次被抛出叙述之外。故事接下去更是离奇:在青云山上,林专员遇见了一个老樵夫,他们一见如故,便常常在山上的亭子里下棋,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就是当年的叶家兄弟。几天后,人们发现林专员死了,老樵夫也从此消失了。“郑海”的墓碑一夜之间被铲平,成了一块无字之碑。“意义”至此被彻底埋葬。所指就这样不断被提及,但最终却没有明确的指向,文本也因为脱离所指而成为叙述游戏。 历史是什么?潘军在写作《流动的沙滩》时,曾引用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克洛德·西蒙的一段话作为题记: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因为我们始终是在流动的沙滩上行走。他似乎告诉你,历史就是那种确实存在的但又是不可确知的宿命般的悬念。它在发生作用之前会给你暗示,但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令你措手不及、令你不可思议、令你心惊胆颤。人作为主体却被那种神秘的力量主宰,这不但让人沮丧而且让人恐惧。恐惧是人的本能之一,它是存在的本质。当叔本华在讲述“西西弗斯神话”时,他所传达的不仅仅是人的韧性而且更是人对于被控制的刻骨铭心的恐惧。《和陌生人喝酒》(《上海文学》1998年10月号)中仍然笼罩在这种神秘的气氛中,陌生人A的婚姻波折是通过他的自述、我的转述、她的证实和我的亲眼所见来逐段展开的。在这展开的故事中,阅读者最急于了解的是主人公离婚的真实原因,这构成了作品的情节,但同时这正是作品所播散的焦虑情绪的集中所在。他的离婚的真实原因被一再地“落实”,但在每一次落实的当下,阅读者就马上感觉受到了欺骗,因为那还不是“历史的真相”,真相一再地被“迁延”,那导致A夫妻离散的两张交响乐的票到底是谁送的?“很长时间以后,我突然明白了许多。我想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而且做事者早已是胸有成竹了。或许这就不是个玩笑”。那么,是否是那个最终和A共结连理的大提琴手呢?同样是不得而知。“真相”被掩埋了,而且可能永远不会被揭示。真相永远不可被确知,人的言说可能每一次都接近,但每当接近时却发现接近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新的假象。当真相不可被确知的时候,所有的对真相的言说都成为了语言游戏。当人的两脚总是蹈在虚空中,你还能宁静而安详地活着吗?当历史被虚无化的时候,人的存在难道不是一场荒诞?这个短篇小说与长篇《风》保持着一致的叙述格调。这种历史怀疑主义和对叙述形式的迷恋即使在风格有所改变的后来也一直被保持着。 这样的叙述与日本导演黑泽明的影片《罗生门》和马原的小说《冈底斯的诱惑》采取了同样的叙述策略:通过摇镜头式的动荡不定的叙述,不断地变换叙述视角,使故事彼此交叉,又彼此消解,割裂叙述与深度意义之间的联系,使故事本身呈现出神秘莫测和闪烁不定的“故事本能”,一座让读者头晕目眩的结构迷宫。而历史/真相因多种可能性的呈现,而被拆解,分割,且只停留在可能性阶段,或部分真实阶段。阅读主体只能窥见“部分”,当他因此而迷惑或无所适从的时候,正好承认了作者的“历史不可知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