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历史上立足的作家,是有能力提出和坚持一种精神哲学的人,古今中外,庶几如此。 20世纪后50年,中国文学萎靡不振,跟这样的作家屈指可数,关系颇深。在这“屈指可数”的作家行列,我认为张炜拥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 张炜是勤奋的写作者。在20多年的文学生涯中,他构筑了一个庞大的作品群。对研究者而言,这些作品,复杂而多样,存在各种解读的可能性,无论艺术上或思想上都是如此;例如,仅就长篇而言,《九月寓言》之后,张炜的创作便发生了某些显而易见的变化。而探讨一位具有张炜那种性质的作家的精神世界,通常采取的途径不外两条,一是研究他的变化和这种变化的原因,再有,则相反——研究他诸多改变当中保持不变的东西;这二者,无疑都有助于揭示研究对象的内在本质。 本文选择的是第二条途径。这首先因为,读书界和评论界对《九月寓言》以后——或笼统来说90年代以后——张炜的变化,普遍较为瞩目,议论也颇多繁,几乎成为人所共见的现象,如此,则何烦我由这篇文章再作饶舌;反之,在这种关于张炜90年代之变的议论里,我尚未看见有人试图为我们指出张炜所坚持和未弃的是什么。这种失察,同那种关于张炜如何与市场经济“新时代”为敌的论调相互辉映,造成了人们下面一个误解:好像张炜是因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不是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诚然,在80年代,张炜跟外部世界的价值对抗,他不曾表现出像90年代这样的激烈程度;尽管他的《古船》蕴涵了类似的冲突,并且招致了不公正的对待(人们大多认为,《古船》无缘茅盾文学奖是不近情理的),但在事实上,我们没有看见这种冲突影响了他的创作状态,准确地说,没有看到他让自己的创作被这种冲突所影响,在80年代,作为作家的他,是自足的、平静的,与外界保持着适当距离甚至略微有些隔绝(注:写作《古船》时,他是“藏起来的,先后换过一些地方”,先是在某军队招待所“找了一间小屋”,约半年后熟人来访渐多,作者再迁其所。“那是郊区山里的一座孤房子,真的长年不见阳光,是废弃不用的一个配电小屋,大若有十平方。”(《心事浩茫》,《张炜文集》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动笔于1987年成稿于1992年的《九月寓言》,也出自类似的环境:“这本书的绝大部分是藏在郊区的一个待迁的小房子里写出的,小房子有说不出的简陋。我的朋友的这幢小房子隐蔽又安静,与吵声四起的街巷隔开了,不让我躁。这里也见不到通常的那些宣传品、刊物和报。外界的事情知道得不能再少了。”(《难忘的诗意和真实》,《张炜文集》第2卷。)作者的这种习惯,不仅是对写作环境的一种偏爱,其实同样反映着他对自己作品的内容、性质和情绪的看法——作为另一例子,我知道新生代的城市文学作家邱华栋,创作力最旺盛时的不少作品,是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间中写就。)。然而90年代,他与外界直接对抗的机会,突然增多了,1993-1996年间,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成为文学以至整个人文界的一个焦点人物(所谓“二张一韩”,即指张炜、张承志、韩少功)。对每个熟知张炜文学生涯的人来说,这种局面相当意外:此人此前默默写作了近20年,除了不断发表和出版有分量的作品供人阅读外,似乎很少做别的事情。在这一方面,张承志、韩少功多少还有所不同,他们自80年代中期起,始终就是“弄潮儿”型作家,在全国范围内异常活跃;而张炜,尽管创作实力超卓,行迹却通常限于本省,以至于习惯藏在不为人知的什么小屋内读书和写作,当时文学正在炙手可热之际,但各种热门场合并不怎么看到他的身影。不料,在完成《九月寓言》后,这个深藏不露的作家,突然频出江湖,挑起“事端”,以最直接的方式立言,伸张其主张;不惟如是,连同他的创作也随之风格一变,《古船》、《九月寓言》中《史记》般的沉着和宽广,让与了《柏慧》、《家族》中《奥德赛》般的忧愤崇高,叙事风范从堂正本色的良史一变而为心潮难平的诗人……无疑,变化是明显的,就连张炜本人也提到他在八九十年代经历着不同的心态:“八十年代,那时的精神环境刻板一些,也规矩一些;一规矩,人的心情就不太苦。现在不那么规矩了,让人心苦,可是也能从苦中品出甘味。人和艺术要走向深远,就非要经受这苦不可”。(注:《昨日里程》,见《瀛洲思絮录》,华夏出版社,1997年。) 然而,在承认和面对张炜这种明显的变化的同时,有谁留心过他的现在与过去的思想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有谁注意到他所有在90年代引起争议并将他变成一个所谓焦点人物的主要观点,其实都是在80年代便已道出的?就此,允许我开列下面一份文章清单,它们都作于1987-1988年间: 《文学是忧虑的,不通俗的》 《关怀巨大的事物》 《缺少稳定的情感》 《缺少说教》 《缺少不宽容》 《缺少保守主义》(注:上列诸文,收在《张炜文集》第6卷。) 这些文章,仅从其标题里已可明其义,90年代张炜言论中为人称誉或诟病的那些内容,诸如“人文关怀”、“道德理想主义”、“不宽容”、“抵抗投降”、“坚持操守”……皆在其中,至于其他更大量的文章,倘费心翻翻《张炜文集》各卷,则极易找到更多说明那些被当作其90年代之变的思想,全形成于80年代且一以贯之的证据。 本文立论的前提即在于此。写出了《古船》、《九月寓言》的作家,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有乖理数了。我们自历史上得一常识:成熟的、具大气象的作家,其一生治文,尽管多有变化、绝不单调,以致不同的艺术时期还会存在较大的反差,如20年代与30年代的鲁迅、青年托尔斯泰与老年托尔斯泰。但是,这种变化肯定不是朝秦暮楚,不是川戏式“变脸”,甚至应说,在一切已达成大作家素质的人身上,变是相对的,不变是绝对的;不变的,是其精神之根,是其人格、信仰、美学观的基本原则,所变者,不过是这些原则与当下现实境况相整合相激发的反应方式。其实,这又何止是作家素质之差?一切人,不论所操何业,高卑大小亦悉由此分。四百年前,张岱因其弟毅儒编《明诗存》前后之变,致信痛诋曰:“前见吾弟选《明诗存》,有一字不似仲谭(注:指明竟陵派的主要作者钟惺、谭元春。)者,必弃置不取。今几社5(注:明代末年江苏一有势力和影响的文人子;比较不喜欢个性主义的竟陵派,而赞许夏古派的王世贞、李攀龙。)诸君子盛称王李(注:指王世贞、李攀龙。),痛骂钟谭,而吾弟选法又与前一变——有一字似钟谭者,必弃置不取。钟谭之诗集,仍此诗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转若飞蓬,捷如影响。何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乃至斯极耶?”这“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一语,精辟之至,堪当我们界分大人和小人、大匠和小工、大心和小慧的一柄标尺。 在今下时势,我颇知能赞同以下观点的人微乎其微,但我仍不惮于并且坚持着将其写在这里:对于“作家”——我特意说明此词对象是指,运用语言艺术创造一部分人类文明的人们——来说,分量的大小,绝不取决于单个作品的优劣,而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证明和表现出其具有自足、稳固的精神哲学。这观点的陈旧,是一望可知的。自从结构主义消解了“主体”价值以及后现代主义粉碎了“知识分子”概念以来,有关文学艺术与高尚精神之间的联系,早已成为嬉笑者的谈资,更何况近半百之年以来中国文人还经历了种种精神的喜剧?然而我所以仍冒同道耻笑之辱,来谈论这么不合时宜的观点,却只是由于对历史尚存一点畏惧之心;我无非让自己的判断质诸理性,然后听到了这样的话语:历史乃“大道”,这个那个“主义”不足为凭,可怜的喜剧记忆也不能永存;倘若自古以来文学的历史有规可循、始终是照某种逻辑写就,我们就不必被耳旁一些嘈扰之声所困惑。于是,我坚定接受了如下的事实:宋玉之愧屈子,非其文采输逊;陶潜之睨同侪,实因境界超拔;杜甫之谓诗圣,岂独诗内了得?《红楼》之成绝唱,终在襟天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