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01)01-0078-06 1997年以来的铁凝一直佳作不断,特别是那篇《秀色》,更是被争论得沸沸扬扬,《文艺报》、《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作品与争鸣》、《文学世界》、《深圳商报》、《河北日报》等多种报刊都发表文章参加讨论。这种大规模地对铁凝的一篇作品进行多种意见的争鸣,尤其是带有明显的反对意见的讨论,在铁凝成名以后还是首次,这其实非常有利于读者对铁凝作品的更进一步的认识和理解。到了1999年,已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年,铁凝一开初就同时甩出了三枚全都具有爆炸性的好小说,一篇是在《十月》第一期发表的《永远有多远》,一篇是《中国作家》第一期发表的《寂寞嫦娥》,还有一篇是在《长城》发表的《第十二夜》,三篇作品全都反响强烈,被翻来覆去地转载和评介。这一年中铁凝还发表了其他几篇作品,并正在完成一部献给21世纪的大长篇。在我看来,铁凝近年的一些作品大都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程度地突破着自己,开辟着艺术上的新境界,因而,对铁凝近年小说做一些专门的综合的研究和论述是非常必要的。 一、人的隐秘心理与社会历史的“角落” 铁凝的小说一向是跟踪着现实生活的脚步的,而她对于现实生活的跟踪,又往往体现在对于具体的尤其是个体的人的关注上,体现在对于现实中的人的命运以及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注上。铁凝小说最长于表现人的心理,她总是力图从人的心理中向人们展示一个常人难于一眼看到的潜隐着的复杂世界,如《对面》、《孕妇和牛》及《木犀地》等。铁凝近年的小说又在尽量向人的更深层的隐秘心理开掘,也就是注重表现人的潜意识中的东西。当然,这样的潜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的解释并不完全相同。铁凝小说中描写的人的潜意识,是一种较宽泛的潜在心理,主要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人物自己往往无法打开一块心理领地。这样的开掘不仅使她的作品对于心理刻画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度,而且,她从这些个体的隐秘心理之中,更自然而然地向人们展现了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的以及历史的某些印记。 发表于《青年文学》1997年第10期的短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新华文摘》1998年1期转载),就是铁凝这类小说的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出生于50年代的男主人公安德烈,一切都染上了50年代中国的时代特色,包括他的名字,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尤其是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小说中说他是“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众所周知,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像苏联帮助这个城市设计建造的楼房一样,规规矩矩、一模一样而没有任何个性和独立性,安德烈就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产物:“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他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替他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知道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包括后来的上山下乡时他的被留城、进罐头厂当工人,以及再后来的找对象、结婚等等,他全都是一切听从父母的旨意。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性格,自然就使得他把“自我”、把“个性”一类东西全都压抑净尽或者深深埋藏在心理最底层,他丝毫不懂得自我意识为何物。虽然他婚后毫无爱情可言,而且还不得不同时照顾妻子和女儿两个病人,但是他却从未有过任何抱怨。那种“向后退的思维”使他只能认为:“生活要我这样呵,”于是他就这么循规蹈矩地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无数的日子。如果说20多年罐头厂的工人生活中还可以说是有点亮点的话,那就是他对面坐着的女工姚秀芬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爱。而由于他们的共同的自我意识的淡薄和微弱,一直到20年后他们即将分开时,爱的因子才在他们的心理上透出了一道光亮,他们终于大胆地决定偷吃一次禁果。然而,结果是,他俩竟怎么也找不到朋友为他们提供的那个楼群中的朋友的住房。小说对这段找房间的情节写得极其精彩,而且对主人公的心理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安守本分、固守传统、循规蹈矩的基本性格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打破那道界限。找不到房间的情节实际上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或者仅仅是一种“故事”的契机,这其中深深隐藏着的是他们内心中的全部矛盾、恐惧和慌乱。这是时代造就的,也是传统精神长期养育的,更是命运所注定的。安德烈的那个没有任何结果的“晚上”,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代人的思维和灵魂,是自我被淹没之后的人性的悲哀。 如果说《安德烈的晚上》侧重表现的是人的自我意识被淹没之后,个体境遇的一段悲戚和无奈,那么,铁凝的另一个短篇小说《树下》(《作品》1998年第6期、《新华文摘》1998年第9期),则是从另一个侧面和角度表现了那个循规蹈矩的年代,也同样养成了人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精神。他们把自我的人格内心的清洁,看得比物质利益和生活享受更其重要无比。小说的主人公老于,也是出生于50年代,上中学时是班里的高才生,然而,到了市场经济的时代,他仍然在规规矩矩地当着一个中学教师。那些中学同学有的经商成了大款,有的从政当了大官,每个人差不多都生活得很不错,只有老于还连一间带暖气的住房都分不到。女儿的小手冻得满是冻疮,然而,老于却依然保持着不入俗流的清高。这时刚好老于的一位中学同学当了副市长,妻子和女儿就请求他去找那位老同学,帮忙解决一下住房问题。老于鼓足勇气来到市长家里,但是,却怎么也不能开口提住房的事,一会儿和老同学滔滔不绝地聊美国小说《热冰》,一会儿讲电影《莫扎特之死》的主题,“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杂书,有关20世纪重大发明的什么硅片啦、阿司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人工肾啦、超导体啦、射电望远镜啦、因特网啦、心动记录器啦、防窃听蜂窝电话啦等等等等。”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无休无止地聊下去,他的来意是为了要房子,但是他就是无法把话题引到房子上,“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这不是请求这是挑衅,是在向这客厅这市长挑衅……”但是,他却只能这么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着,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莫扎特他们越是高雅,他的房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以为他是会步步逼近‘房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养育的人格在他心理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根本无法主宰也更无法跨越。最后,这个老于只好在一棵大槐树下,把自己的心事讲了出来,把心理上的重负转移到了大槐树上,然而,他同时又增加了新的心理负担,就是还要回到家里请求妻子和女儿不要再让他去请求市长了。我们说,这样的人格的确保持了一种可贵的清洁和正派,但是,也确实缺乏为自己的正当权益而勇于奋争的基本能力。在当今的物质化的时代,我们应该在一定程度上维护这样的人格的清洁和正派,同时我们也应该懂得保护和争取自己的合理的正当的利益和权力。小说中的老于是我们的一面很好的灵魂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