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在鲁迅研究者和广大读者心目中,鲁迅作品的经典地位是确定无疑的。所以,有的学者宽心地说:“鲁迅作品已经进入经典,无须任何人来保卫。” 何谓“经典”(canon)?据我理解,文学经典应该是历代作家作品中长存在读者记忆中的那一部分,或者说,是作为文化记忆的文学。它垂范后世,但却为数有限;它并非流行,但却比流行更为久远。每次重读,都会感到历久弥新。判断经典学术价值的是批评家,决定经典流传价值的是读者群——在经典与读者之间,也经常进行互动。 毫无疑义,经典的构成有其相对稳定的因素,也就是说,判断是否成为经典有其客观的标准,如内容的真善美,形式的不可重复性,思想的穿透力,对历史进程和文学自身发展的推动作用,等等。但经典又是流动的,随着时代的变迁,观念的更新,长期被人视为经典的作品也会受到质疑挑战和重新审视。在这种再选择的过程中,伪经典将被淘汰出局,而真正的经典却经过冲击和磨砺而放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无论古今中外,经典作品都会面临诸多挑战。 从八十年代中期至今,鲁迅研究也遭遇到多方面的冲击,其中有以新儒家为代表的新保守主义,流传到中国之后发生了严重变形的后现代主义,那些制造“断裂”、扬言要一脚踢开鲁迅的新生代、后新生代,还有质疑国民性理论、把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曲解为殖民话语霸权的“新左派”……这些思潮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场颠覆鲁迅的“完美风暴”(这是借用沃尔夫冈·彼德森执导的一部好莱坞大片的片名)。不同个人挑战鲁迅的方式也不同,其中有学理式的,也有流氓式的。最近在鲁迅研究领域掀起的一场风波,是由今年3月25日出版的《收获》文学杂志第二期引发的。 《收获》2000年第2期引发的风波 在这期《收获》开辟的“走进鲁迅”专栏中刊登了三篇文章:冯骥才的《鲁迅的“功”与“过”》,王朔的《我看鲁迅》,林语堂的《悼鲁迅》。 冯骥才认为,鲁迅的“功”表现在他的小说选择了独特的文化视角,即国民性批判。“鲁迅用他那独特的眼光穿透国民性,在当时有意义,在目前仍然有深刻的意义。”鲁迅的“过”在于他对国民性的批判来源于西方传教士的东方观,即所谓“东方主义”。这些传教士对中国国民性的分析不仅是片面的,还是贬意的或非难的,在他们对中国国民性批判的背后隐藏着一幅陈旧而又高傲的面孔,而鲁迅的作品却把这种西方中心主义严严实实地遮盖了。 在王朔看来,鲁迅周围始终有一种迷信气氛和蛮横的力量,压迫着我们不能正视他。现在对鲁迅的颂扬,有时到了妨碍我们自由呼吸的地步,所以他要对鲁迅来一番解构。你说鲁迅是革命家吗?他说鲁迅单枪匹马,永远翻着白眼,逮谁跟谁急,专跟小人斗。你说鲁迅是思想家吗?他跟他的朋友却认为鲁迅的思想实际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不能给国家民族指道;特别是晚年被苏联蒙了,误认为那儿是王道乐土。你说鲁迅是文学家吗?他却认为鲁迅也没有更多的优秀作品。短篇小说有好有坏——失败的作品中包括鲁迅为新文学奠基的《狂人日记》和享誉全球的《阿Q正传》;特别是没有长篇,因而成不了文豪。王朔说,一个正经作家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经过他这一番拆卸,鲁迅就变成了什么都不是。 在我的记忆中,林语堂追思鲁迅的文章主要有四篇。最早的一篇《鲁迅》写于1928年,原文是英文,译成中文后发表在1929年出版的《北新》杂志3卷1期。林语堂在这篇文章中回忆了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的经历,并把鲁迅比喻为“白象”——象多为灰色,白象因而显得难能可贵。在《两地书》中,“小白象”成为许广平对鲁迅的昵称。《忆鲁迅》和《记周氏兄弟》两篇,是林语堂晚年在台湾写的。《收获》选发的《悼鲁迅》一文,是林语堂1936年11月22日客居纽约时写的,次年发表于《宇宙风》杂志。这时林语堂跟鲁迅的关系已经由“相得”恶化为“疏离”。他在这篇文章中将鲁迅定位为“战士”,这是对的,但却抹杀了鲁迅战斗的原则性与严肃性。他用游戏笔墨为鲁迅画象,把鲁迅描绘成“无名火发,无名兴叹,不交锋则不乐”的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好像鲁迅是在为交锋而交锋。 《收获》杂志关于鲁迅的这三篇文章发表之后,在鲁迅故乡浙江绍兴引起极大反响。5月22日,绍兴市政协委员、绍兴市作家协会主席朱振国以会员身份致函中国作家协会,愤而予以批驳,并大声质问:如此“集束炸弹”贬损鲁迅意欲何为?这封公开信认为:“概括《收获》上的三文,可以说冯骥才的开篇是‘点穴’,王朔卖点是‘抹粪’,林语堂压卷是‘漫画像’。”他进一步指出:“对待历史人物,尤其是文化伟人,我们需要保持明智的心态,宗师、奠基人、开先河者,有其不完美是难免的,但他们的历史地位永远是不可动摇的。想以对巨人的轻侮衬托自己的高明,或以为巨人已长眠地下不可能辩护和抗争而显得猖狂,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浅薄和卑劣。《收获》杂志封面上赫然打着‘巴金主编’,我们知道巴老是崇敬鲁迅的,他在1983年来绍参观鲁迅纪念馆时,留下了‘鲁迅先生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的题词。读者迷惘的是:这次《收获》讨伐鲁迅,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作为我们协会主席和刊物主编的巴金知不知道这事?如果不知道,那么,这次‘倒鲁’是谁策划又代表了谁的旨意?用意何在?”文章结尾,朱振国要求中国作协机关报《文艺报》刊出这封公开信并作出复示。 朱振国的文章首先刊登在《绍兴日报》,接着,在中央有关负责同志的支持下,新华社就此事发了消息,题为《贬损鲁迅引起作家朱振国质疑》。有些报纸也就此事刊发了专讯,如《中国青年报》消息的标题为:“绍兴作协主席质问《收获》:贬损鲁迅,意欲何为”。6月1日上午,绍兴市鲁迅研究会、绍兴市作协、绍兴市文联、绍兴市社科联的有关人士还召开了“反对贬损鲁迅座谈会”。与会者表示:“作为鲁迅故乡的文学和社科工作者,我们有职责、有义务捍卫鲁迅精神,让鲁迅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