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00)05-0146-05 被指称为“朦胧诗”的新诗潮诗歌运动,是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砥柱中流。无论是以“做一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怀疑、批判现实(北岛),还是对自我内心的女性情感的直白的展示和美丽的歌颂(舒婷);无论是在超时代的时空背景上驰骋想象(顾城),还是回逆到扑朔迷离的远古寻找自我情感象征(杨炼、江河),新诗潮诗歌在情感表现和意象构成两个层面都表现出非现实(超现实)的个性化色彩,从而完成了诗歌(文学)自我主体性的确立。表现并确立自我,是新诗潮的中心主题。这个主题对于前30年以政治为中心的文学体制,是陌生的、异质的、不可把握和统一的。因而新诗潮在高度展现文学自身的美学复位的同时,表现出一种整体上的非现实原则的“朦胧”风格。 新时期诗歌最新的声音是在一批诗人对于张志新事件的自我忏悔发出的。面对于张志新的遇害,是整个中国的静默无声。然而,正是对这静默的觉识,惊醒了中国的诗心。“中国,你果真是无声的吗?”(公刘《刑场》),这种无声处爆发出来的质问催逼出了近于死灭的自我意识,并且以忏悔者的勇气走出来: 我是军人/却不能挺身而出/象黄继光,/用胸脯筑起一道铜墙!/而让这颗罪恶的子弹,/射穿祖国的希望,/打进人民的胸膛,/我惭愧我自己,/我是共产党员,/却不如小草,让她的血流进脉管,/日里夜里,不停歌唱……(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这是一种无辜者的忏悔。无辜者的忏悔是一次伟大的解放和生产。在中国新时期,正是通过无辜者的忏悔,自我才从将他深埋的伤痕的厚土下走出来,经历一次死而复生的伟大转换。这次转换,是从社会现实转入到自我身心的一次伟大变革。 在这个自我走出来为民族承担命运的新时代背景上,新诗潮诗歌应运而生。年轻诗人北岛以“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喊出了新一代的心灵破土而出的声音。“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我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结局或开始》)这些诗篇所喷发出来的英雄主义热力,一方面传递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不死的生气,另一方面又在一个民族同仇敌忾的背景上,呼喊出了直接来自于个体自我的突破既有禁锢的冲力。这个声音是新鲜的,它是沉痛悲歌,但又挟带着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反讽,“我曾迈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却在疯狂的季节/转了向”(《履历》);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但又透露出深刻的迷茫,而且这种迷茫似乎是它所追寻的。“你在雾海中航行/没有帆/你在月夜下停泊/没有锚”(《岛》)。 北岛以怀疑表达了对昨天的拒绝,从而催生了新一代的宣告。这种宣告包含着我与祖国关系和形象的重建。“在英雄倒下的地方/我起来歌唱祖国//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晃动着几千沉重的锁链/高举起刚刚死去的儿子/他的躯体的还在我手中抽搐/我的身后有我的母亲”(《祖国啊,祖国》)“我想/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纪念碑》)诗人江河在这两首诗中,一方面把自我强烈的生命意识极度扩张,投射到祖国的整体形象或典型形象上,另一方面又把超我的祖国意象吸引凝聚在个体自我形象上。这个扩张与吸引地双向运动,打破了在既有的意识形态束缚下的“我”与祖国的小与大之间不可比的追随与被追随的单向关系。在新的运动中,自我的自由与自我的使命得到了一种激情生长中的融合。祖国的形象不再是被意识形态规定的单一形象了,也因此不再是外在于“我”,单纯被“我”仰慕渴望;而是与“我”身心交融,流淌在“我”生命深处的活的灵魂。在这个“我”与祖国的同时重写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今天》发刊词) 新诗潮的纵深发展,引发的是抒情主体的解放。在前30年当代文学中,诗人被剥夺了抒发自我情感的权力,作为一个被抑制的诗歌主体,他只能歌颂祖国或代表了祖国意志的英雄。现在,自我作为一个情感主体重新回到了诗歌中。“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致橡树》)“我真想摔开车门,向你奔去,/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舒婷《雨别》)舒婷的诗歌,以一个年轻女诗人的敏感和细腻,更以新时期的新一代诗人的勇敢和率直,几近于毫不掩饰,却又是那样令人惊异地清新美丽地把新时期初期的自我情感抒写出来,无异于向阴霾初退的天空里放飞了一只歌声悦耳的云雀。年轻的生命对爱的热望,恋爱中的狂喜和惆怅,都是千百年诗歌,尤其是中国诗歌不朽的主题。但是,这些主题在舒婷的诗歌中却又表现出新的面影,新的情致。“四月的黄昏/好像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四月的黄昏》)“放下你的信笺/走到打开的窗前/我把灯掌得高高/让远方的你/能够把我看见。”(《小窗之歌》)这些诗境和诗意,只有以80年代初的激情与自我意识冲决束缚、欢然生长的整体时代背景为参照,才能得到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