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媒体的全面管制时期。电视、报纸、通俗期刊以及互联网、广告等等,渗透、侵略和霸占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每一寸空间和分分秒秒。无论在梦中还是醒来,都会觉得洪水一样的信息流沿着不同的管道向我们涌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言行,我们生活里的所有细节,都会受到强有力的左右;时尚品位、德行操守、审美情趣……都是现成的,跟着走就行了。媒体就这样愈来愈肆无忌惮地操纵着我们的生活,导演着“真实”的社会进程。有人说,媒体制造了与人类生活相对应的另一种空间,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进入其中,陶醉其中。而我们觉得,媒体语言制造的另一种空间事实上是与我们的真实生活相重叠的,我们从来没有清醒地剥离这样的两个世界,甚至我们还欣然接受媒体所赐予我们的欢娱和幸福,并且我们还感觉着这样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我们所需要的真实的生活,一种令人激动的让人喜气洋洋的市民的节日。 媒体虚构了真实。媒体的大规模覆盖将虚构变成了常识、知识、规律、真理,成为生活的主流。媒体以它特有的虚构语言与方式解构和颠覆了我们以往的虚构与真实。作为当今世界的强势文化,它排斥、打击了任何敢于表达的不同声音,却不计前嫌地大度地吸纳了肯于依附、顺从的异己力量,从而汇聚了浩浩荡荡的洪流。千百年来人类理性与情感的最易表达的也是最主要表达的工具——文学,因此陷入困境之中。回想一下,这十几年来我们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哪一部长篇小说能像媒体任何一个早晨的声音那样万众瞩目、雀跃欢腾,能产生深入人心的效应。可以这样说,如果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在言说方式上不与如今的媒体语言靠拢、顺同,它的生存将愈来愈困难,直至死亡。 媒体和文学都在虚构真实。媒体虚构的真实是一个现在进行的世界,这个世界如前所述,接近、渗透甚或覆盖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与我们的社会生活重叠交叉,并引导了我们日常的社会生活;媒体虚构的真实是当下和现世的,不想面对历史和未来,感性而不是理性的,平面而缺乏深度。文学虚构的真实却是一个即将过去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平行。这真实是假想和虚幻的,对我们也仅仅起到生活的参照与想像的作用;但它却在塑造完整的历史,并力图把接近原本形态的历史生活再现出来。我们对文学真实的理解是文学的历史化的虚构——对生活历史进行了一次文本重构:理性、情感,开始、结局、持续,历历在目。这是创造小说文本“经典”的而不是生活“经典”的梦想,基本上是一种宏大叙事。小说的叙事是叙述历史,在虚构中达到真实。这种真实是假以想像的真实;而媒体虚构的真实是不假以想像的,却是在原本生活现象里攫取的。文学虚构的真实力图涵盖全部和要旨,再现本质和主流,追求深度,是一种理想和精神;媒体虚构的真实只要局部的本来,只要局部的现象,不求深度,是当下和现实。在日益强大发达的媒体面前,文学固有的魅力正在减弱,固有的读者正在流失。 在媒体时代里,媒体对文学所虚构的真实进行了根本性的颠覆和解构。在读小说的时代里,我们都渴望那种真实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也许距离我们的实际生活比较遥远,但却为我们的生活树立了理想的坐标,让我们的心灵受到洗礼和净化,让我们为之激动,为之战栗。但在现在,我们的阅读期望被媒体虚构的真实牵动了大多半,媒体的即时性现世感让我们更感到了实在和实用,让我们在感官上得到了刺激和愉悦。媒体的现实是触摸即可得到的,是直接的直观的,用不着那种苦苦的文字阅读,用不着那种漫无边际的阅读联想,省心又省力。小说所虚构的真实历史,哪怕是历史细节,都经不起来自现世生活的轻轻一碰。那些承载着经国伟业、人生大义的纯粹的小说正在走向死亡。或者,纷纷向媒体举起了投降的白旗。而投降了的小说,和电视、电影、连环漫画、流行歌曲、卖点新闻一样,成为商业文明的文化产品。 小说,本来就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它伴着现代印刷术的发明而成为工业时代的日常生活里的主要文化消费品,阅读文字当时几乎是主要的接受信息的途径,媒体的产生晚于小说且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甚至还没有文学读物重要。在媒体时代里,阅读文字和阅读图片、曲线、表格甚至实物几乎等量齐观,有时后者要大大超过前者;同时,文字的零碎、直白也常常为了“读图”的需要。方便阅读、简化阅读成为阅读的新的时尚。被压缩和简化的文字像天女散花一样在数不清的媒体里以各种方式显现,又往往被配上大幅图片,简单而又实用。媒体时代最直观的标志是文字总量的绝对值在增加。但单位数量在减少,比如长篇小说,总量要比过去多得多,但每部小说过去动辄百万言,现在最常见的最流行的版本只在十万字左右。另外,还要看到,小说作为极少数人才享有的写作特权,也开始被许许多多真假难辨的“网络作家”所觊觎和取代,他们以全新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刷新了小说的内部言语。古典的阅读方式、小说的传统位置,在媒体时代里按照媒体的方式发生了位移和变化。传统小说将不复存在。 我们觉得,目前的许多文学时尚都是在迎合媒体的“虚构”法则。“非虚构文学”、“纪实文学”、“私人写作”,这些完全可以刊载在媒体上的文学作品为媒体又增添了新的卖点。虚构的真实在此时此刻又一次出现:似乎这些完全来源于生活又没被剪裁和加工的故事,真的能显现出生活的本来。其实,凡是在媒体上出现的,都是经过了精心策划、选择和编辑:媒体是按照它们特有的思路在制造媒体语言。这些语言,在虚构的暗箱里操作,制造出真实的假象,制造出一个媒体语言的世界;这还是个虚幻的世界,恰恰能接近、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像掺沙子一样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混合在一起,影响和左右着我们的视野、思维、言行和审美。文学从精神特质和言说方式较之以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观和变化:虚构在此时此刻成为一种改变生活的手段,成为疏离和逃避我们的真实的生存处境的一种假想;而真实,在此时此刻成为局部的和现世的生活现象的片段,成为当下与未来的生活指南。但必须看到的是,无论文学如何迎合媒体的虚构法则,本性决定它与媒体语言还是存在一段相当的距离,毕竟它是以文字为全部表达的手段,不进行文字阅读,谁也不会了解、理解其中要义。为此,文学注定要成为媒体时代的边缘文体,成为媒体时代的边缘声音,成为媒体的应声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