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28X(2000)03-0001-08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查湾,1979年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就读,毕业后在中国政法大学执教,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在不到7年的创作生涯里,海子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已出版的作品有长诗《土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和《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等。作为八十年代后期新诗潮的代表诗人,海子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位十分重要。骆一禾认为“海子是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奉献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2](P18),谢冕称“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2](P2),张炯主编的《新中国文学五十年》评价说: 他创造了仅仅属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他的诗歌语言与前此流行的新诗潮的语言全然有别。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风格。他是当代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诗人。[3](P10) 海子诗歌的意象并非支离散碎,其中有着贯穿始终的主题意象,这一点已为不少有识之士所肯定。如在《试论海子的诗歌创作》一文中,邹建军指出海子的诗是“既有闪光意象的诗句而又有完整结构的艺术生命体”[2](P240)。但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究竟是什么?目前研究者对此分歧颇大。在上文中邹建军认为是“麦子”:“‘麦子’意象之于海子,犹如‘太阳’意象之于艾青,‘雨巷’意象之于戴望舒”[2](P243);在《海子〈亚洲铜〉探析》一文中,奚密提出了“火”:“以火为中心,诗人创造开展出许多组意象;这些群组之间又互相联系,形成一复杂庞大的象征体系。”[2](P87);在《海子诗歌:双重悲剧下的双重绝望》一文中,宗匠认为海子诗歌中存在两类相对抗的意象:一类是麦子、麦地,一类是太阳(阳光)、月亮(月光),“这两类意象的相互碰撞、物质与精神的永恒对抗,构成了海子诗歌的基本主题,也即生命痛苦的主题。”[2](P151);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提出“麦地、村庄、月亮、天空等,是海子诗中经常出现的、带有原型意味的意象”[4](P309);在《海子:诗人中的歌者》一文中,王一川强调“‘远方’是海子诗反复出现的重要形象’[2](P248)。本文不惮冒昧,就此作深一步的探讨。 一、青春远行 本人从海子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中提炼、概括出“青春远行”作为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海子诗歌(尤其是其抒情诗)就是紧密围绕着“青春远行”这一主题象意来展开的。这个主题意象统贯着他的全部作品,从中又生发、延展出其他一系列诗歌意象,如:火、太阳、水、阳光、月亮、天空、远方、麦子、麦地、草原、黄昏、黑夜、姐姐、姐妹……。诚然,“青春远行”作为一个概念并不直接见于海子的诗歌文本中(海子诗歌中“青春”、“远方”出现的频率很高),但它却如同种子,播洒在海子诗歌的每一块“麦地”;它统摄着海子诗歌的其它意象,浸透在诗人创作情感的方方面面,贯穿其诗歌生涯的始终。诗人的一生与此纠结在一起,他的生与死都与此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围绕这一主题意象所涉及的相关问题是: 1.WHO——即“远行”的抒情主人公是“谁”; 2.WHEN——即抒情主人公“何时”进行自己的“远行”; 3.WHERE——即抒情主人公的“远行”去往“何地”; 4.WHY——即抒情主人公“为何”要进行“远行”; 5.HAO——即抒情主人公“如何”进行“远行”。 可以说,海子诗歌就是紧紧围绕这五个问题展开的,诗人短暂而闪光的一生就是对这五个问题的解答,最后又以卧归自杀这种奇特的方式为此划上一个并不完满且令人忧伤不已的句号。 细读海子的诗歌,人们不难看出诗人的歌吟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吟。呈现在我们脑海的是这样一个抒情主人公形象:他来自南方的乡村,对大地、村庄、麦子有着天然的情感联系。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他写道: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这种对土地的情感,不可能是一个在都市生长的人所具有的,它只能出自一位自幼赤脚走在田埂和青草地上的农家之子之手,它混杂着诗人对少年时代乡村生活的鲜活而美好的回忆。海子对于故乡有着永远割不断的“情结”。在他16岁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海子一直生活在农村。他曾自豪地对朋友说:“乡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因而乡村以及与此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大地、麦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麦子等)大量进入他的诗篇绝不是偶然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海子虽然醉心于抒写乡村,但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村田园诗人,像中国古代的陶渊明和美国诗人弗洛斯特那样。对于海子来说,乡村只是他的生长地而非他的文化身份,作为一个工作和定居于都市的知识分子,他本质上已经不是个农民了。1989年寒假他回乡探亲,家乡的现实状况“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这个乡村的歌者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2](P30)可见,他所歌吟的乡村只能是美化了的记忆的、想象的乡村而绝非是现实的乡村,这种歌吟最终止步于远方游子对故乡作超越时空的深情怅望时的那一份“乡愁”。在此我不同意学友谭五昌的一个观点,在《海子论》一文中他提出: 海子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处处落空的尴尬境况,导致他产生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然而一味的精神逃亡必然又会导致心灵的无限疲累,而且也无法寻求到灵魂的归依……这样,当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转向田园(乡村)时,一种浓郁的田园情怀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2](P194) 按照这一阐释逻辑,海子成了一个厌倦都市生存现实的逃避者,而乡村田园则成为他的精神避难所了。我反对把海子解读成这么一个逃避现实的可怜虫角色,海子决非是个泯灭了现实热情的隐士陶渊明或王维,对于他们来说,田园情怀确乎是厌倦现实、厌倦官场的逃亡冲动所导致的结果,“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然而海子始终生活在北京,他既没有像陶渊明那样返回故里躬耕田亩,也没有像王维那样在京郊辋川拥有别墅。况且在他诗歌中也找不出任何赞美“隐居”和“逃亡”的诗句。自称“浪子”的海子毋宁说更像那高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王维《少年行》)的意气风发的青年王维或是放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上李邕》)的豪情满怀的青年李白。而且海子曾明确表示他非常讨厌陶渊明等东方诗人身上的那种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1](P897)对于海子来说,田园情怀不是逃亡冲动所导致的结果,毋宁说,那是一个生长于乡村的农家子所天然具有的、永远割不断的情怀。实际上,对于海子来说,故乡田园就是他进行青春远行的始发地。也就是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日子里,我们的抒情主人公怀着眷恋之情,出于追求远大理想和不朽荣耀的崇高目的,收拾好简朴的行装,挥手告别故乡的山川草木,独自踏上了青春远行的漫漫旅程。总之,海子的诗歌生涯的逻辑起点虽然是在北京,但他诗歌的情感起点却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故乡——但又不是他现实的贫瘠的故乡,而是经过美学提升之后的记忆的、想象的“故乡”,即生命的依托和精神的家园(这一点可以说明海子身在北京,但直接描写都市生活和感受的诗篇几乎没有)。他写道:“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不语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浪子旅程》);有时他又将它径直称作“土地”,如长诗《土地》;或“大地”,如“香味,来自大地的无尽忧伤”(《北方的树林》);或“村庄”,如“村庄,五谷丰登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村庄》);或“麦地”,如“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五月的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