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李劼人(1890-1962)从1935年起创作了三个连续性的长篇《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初版于30年代,解放后重写,到1963年出版1-4部)。这三部长篇小说都以作者的故乡四川为背景,以深广的历史长卷,深蕴浓郁的时代气氛和鲜明的地方色彩。 一 社会场景 三部曲的历史品格,首先表现在社会场景的真实描绘上。《死水微澜》以成都近郊天回镇兴顺号女主人蔡大嫂的性爱纠葛为主线,显示出庚子事变前后中国社会的重大变迁。精灵能干而姿色撩人的邓幺姑,之所以能被父母许配给貌不惊人的兴顺号蔡掌柜,除了他有一个铺底殷实的杂货铺与老实本分的性格之外,他那身为袍哥的老表罗歪嘴的声名势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几倍。罗歪嘴担当哥老会本码头舵把子朱大爷的大管事,“能够走官府,进衙门,给人家包打赢官司,包收滥帐”,“纵横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凭借罗歪嘴的护法力量,镇上那些谗涎欲滴的登徒子谁也不敢对蔡大嫂轻举妄动。哥老会,四川俗称袍哥,清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民间秘密结社,会众有农民、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者、游民,也有地主,还有在编的军人及散兵游勇(注:参照隗瀛涛.四川保路运动史[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袍哥继承了中国的武侠传统,有行侠仗义、与官府对峙、反抗贪官污吏的一面,在太平天国、义和团与辛亥革命等革命斗争中,曾经发挥过积极的作用,但也有其恃强凌弱、敲诈勒索、吃喝嫖赌等消极、落后的一面。罗歪嘴讲述的余树南的事迹就代表了袍哥的光荣。余树南十五岁就敢在省城大街,提刀给人报仇,把左手大拇指砍断。武举人王立堂做“浑水生意”(打家劫舍)时犯了人命官司,余树南使了个掉包计,将王立堂放走,而凭自己远播蜀中的声名找了个李老九顶替人犯上了县衙,然后疏通师爷,将李老九保出,一桩人命案化为乌有。然而,鸦片战争以来,洋教的势力仗着洋枪洋炮的威力愈来愈盛,其势直逼官府,也令袍哥节节败退。一个城里粮户因五斗谷子的小事将其佃客送到县里,一关就是几个月。佃客有个亲戚是码头上的兄弟,托罗歪嘴说情,已准保提放。粮户不服,立递一呈,连罗歪嘴也告在内。县大老爷签差将这粮户锁去,正欲用刑,那粮户却忽然大喊,自称他是教民,结果吓倒了满堂官卒。后来,即使查明了这人并未奉教,县官也不敢追究粮户咆哮公堂、欺骗父母官的罪愆,因为他担心粮户当真去奉教,等洋人走来,自己要因此丢掉官帽。如果说这还是袍哥与洋教的间接交锋,就已经扫了袍哥的脸面的话,那么等八国联军把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吓得远逃西安后,袍哥的脸面才真是扫了个精光。此前,色迷心窍的绅粮顾天成在天回镇陷入了罗歪嘴布下的迷魂阵,原本用来捐官的和在成都赢来的银子输个精光,又遭了一顿毒打。因为牧师的洋药治愈了重病,更是为了复仇,他奉了天主教。顾天成奉教后,忽然飞来了义和拳杀到京城、且有官军相助攻打使馆的消息,妨碍了他的复仇大计。皇太后电谕叫把这里的洋人通通杀完,教堂通通毁掉。四川将军建议以折中的办法对待电谕,派兵驻扎在教堂周围,并将洋人接到衙门里,以礼相待,静观局势发展。顾天成的遭遇恰恰反映了一波三折的形势发展。他4月初奉教,4月底就被顾幺伯通知亲族,在祠堂里告祖,将他撵出祠堂。5月中,义和拳的风声更紧,他怕被当作二毛子杀掉,跑到城里藏身,家里的田地农庄连同一条水牛全被幺伯以充公的名义占了去。就连埋在祖坟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竟也被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等到局势翻了过来,幺伯当面赔礼、认错,“充公”的财产尽数奉还,又格外奉送五十亩良田,说是给他老婆做祭田,老婆的棺材,也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坟埂子内。另外还赔付了一封老白锭等。县官为了替教民复仇,不惜捉拿无辜、制造冤案,罗歪嘴等星散逃亡,蔡大嫂与蔡掌柜也受到连累。先前顾天成只能在花会上趁乱挤挤摸摸的蔡大嫂,终于如愿以偿地娶进家中。袍哥罗歪嘴的大势已去与教民顾天成的翻转发烧,透露出满清统治摇摇欲坠的态势,也反映了庚子事变给中华民族带来的严重危机。 《暴风雨前》表现的时代为1901年至1909年。义和团虽被镇压下去,但华与洋、官与民之间的矛盾仍未得到缓解,反而更趋紧张。成都北门外红灯教盛极一时,二十几个乡下小伙子呐喊着“红灯教来了”,冲向制台衙门,但腰刀宝剑毕竟敌不住官军的洋枪,以死伤惨败告终。半个月后,不仅省城的红灯教烟消火灭,就连石板滩的那个顶负盛名的廖观音,也被生擒活捉,斩首示众。由盲目的仇恨与发洋财心理激起的砸抢四圣祠教堂的行动,只是带来了酷烈的清算。时代在向前发展,红灯教之类的造反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历史的光荣,取而代之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新潮。大批有志青年赴海外留学,归国后,开创报纸与出版业,兴办新式教育,开启民智,为宦者也顺应时潮推行新政,如开办劝业场,实行警察制度、卫生管理等,连令官老爷头疼的谘议局,也在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相跟着归天之后,终于设立了起来。革命党人奔走呼号,激烈无畏,但不免有幼稚、浮躁之处。涪州一个党人一支手枪,就敢喊拢一百多个船夫,扑进城去。叙永试做炸弹失败,险些被官府发现。江安县预定放火为号的戴氏父女被告发,起义失败,革命党人惨遭杀害。成都起义拖延既久,走漏风声,起义未遂。然而,在这群山环抱之中的四川盆地,水已不再是巨石只能激起几丝涟漪的死水,山也不再是沉睡不起的醉汉,官吏昏庸,营伍腐败,人有思乱之心,官无防御之术,一种腐朽僵化的社会制度到了崩溃的边缘,只待时机到来,便会掀起滔天大波。确如作品里的王中立所感叹:世道大变,好看的戏文,怕还在后头。《死水微澜》里,变法维新与义和团还只是作为远景来处理,到了《暴风雨前》,政治性的人物与事件便走上了前台,党人的起义虽然相继失败,但革命党人的激烈言辞与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已经预示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态势。 《大波》接下来描写了辛亥时期川江上下的历史巨澜:保路同志会宣告成立,罢市罢课,省谘议局正副议长浦殿俊、罗纶等六人被拘,四川总督衙门前发生枪杀和平请愿群众的“开红山”血案,革命党人发“水电报”传播消息,同志军、学生军揭竿而起,龙泉驿兵变,三渡水陈锦江部惨遭屠杀,重庆反正,湖北新军起义杀死钦命接替总督大任的端方,赵尔丰假独立,东校场点兵发饷银时巡防军哗变,洗劫省城,少壮派川籍军官尹昌衡乘机夺权,改组军政府,自任都督,成立四川军政府……四川从保路风潮初兴到同志军风起云涌、再到革命结出果实的历史进程,及其对武昌首义所起的契机作用,被真实清晰地再现出来。在这一历史演进中,立宪党人、革命党人等各种政治力量的矛盾冲突与相依相生,革命党与袍哥对军事力量的渗透与争取,同志军、团防、义军,陆军、巡防军等多种军事力量的分化、重组、联合或冲突,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满清官吏在四面楚歌之际的垂死挣扎,各种社会关系犬牙交错的复杂局面,不同社会力量在历史舞台的登场表现,都得到相当充分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