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00)06-0109-06 风风雨雨的20世纪终于过去了,它给文坛留下了些什么呢?有没有产生出大师级的作家?继往开来地面向新世纪,反思20世纪,应该是具有“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之道统的中国文人的优势。20世纪中国文学的成就从整体上来看肯定是要超过19世纪的,19世纪的中国作家的确没有达到鲁迅、茅盾、巴金、老舍、钱钟书、路翎等作家的艺术水准。但20世纪的中国文学确实也留下了很多的遗憾:仅就上面提到的作家而言,鲁迅后期没有写出他构思过的关于中国三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茅盾做官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对中国社会的大规模描绘了;巴金的《寒夜》是他最成熟的作品,然而光明的快速到来却使他搁了笔,晚年《随想录》的艺术成就显然也无法与《寒夜》相比;老舍虽然后来写出《茶馆》却又自杀身亡;钱钟书若是按照《围城》的艺术道路发展下去,成为大师级的作家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他稍后写出的长篇小说《百合心》我们都无缘看到;路翎作为20世纪中国最有天才的长篇小说作家却只能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而《浮士德》《卡拉玛佐夫兄弟》《复活》这些西方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本,几乎都是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晚年遗书式的作品。因此,秉持公心对20世纪中国文学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进行反思,应该是一件多么严肃而庄重的学术工程! 然而,20世纪末的人虽然不象19世纪末那么颓废,但似乎比19世纪的人更加浮躁。跨世纪的人有一种优越感,更有一种焦虑感。人们似乎无心去对20世纪中国文坛的风风雨雨进行认真的反思,因而发表这种反思的文章也吊不起人们的胃口。人们似乎更愿意在瞎折腾中,捞取名誉和利益。于是,一会儿20世纪的中国文坛上到处都是大师,《大师文库》连一些中小作家也奉为大师;一会儿又否定一切,认为20世纪的中国文坛上一个能称得上大师的作家也没有。而要想否定20世纪中国文学中没有大师,首先就需要颠覆鲁迅。在解构主义的消解思潮与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似乎不把一切都打倒就没有快意。特别引人注意的是,最近一些著名的作家在情绪化地颠覆鲁迅——他们以为,只要鲁迅被否决,他们自己就能成为大师?这种假借外国思潮颠覆鲁迅的活动,很类似20世纪20年代后期创造社、太阳社作家假借着外国思潮对鲁迅的颠覆。当时,看不惯创造社、太阳社这种情绪化行为的郁达夫,仿照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作成一诗赠给鲁迅:“醉眼朦胧上酒楼,呐喊彷徨两悠悠。蚍蜉撼树不自量,不废江河万古流。” 当然,能够对鲁迅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在我看来是一种学术自由与进步的表现。不能一看到这种说三道四的言论就以为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更糟糕的是,一些鲁迅研究者还希望有一件黄袍来保护鲁迅。那样一来,即使论者闭口不言了,却可能在心里产生更大的逆反。因为只有在自由的文化空气中,才会产生丰硕的文化成果。但是,自由是有颠覆鲁迅的自由,也有颠覆颠覆鲁迅者的自由。而且自由的土壤应该生长出枝繁叶茂的文化果实,而不应该只是堆积文化垃圾。我们且看对鲁迅的批判是文化果实,还是文化垃圾。韩东的鲁迅批判只有命题,而没有阐发。在他看来,鲁迅只是一块极其反动的老石头:因为我们对于耶稣还可以说三道四,而对于鲁迅则不能。这种不讲道理的情绪化批判,在“网易”开展的鲁迅讨论中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有些批判者压根儿就没有读过鲁迅的作品,只是表现了这样一种逆反的文化心理:凡是你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但是,对于韩东式的鲁迅批判,击中其要害的反驳也很现成:既然对鲁迅不能说三道四,那么,你们对鲁迅说三道四的言论又是怎么发表出来的呢? 相比之下,王朔在《收获》2000年第2期上对鲁迅的批判有着比韩东们更详尽的阐发。特别是王朔是从自小到大对鲁迅之感受的角度,以散文的笔调娓娓道来,对一些没有读过鲁迅或者读鲁迅而没有读懂却更对王朔文笔感兴趣的少男少女,是很富有感染力的。虽然这篇文章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三个伟大”的八股文来得真实有趣,但通读王朔的鲁迅批判的全文,稍有审美眼光的人就会发现,王朔的批评见地与他的文笔实在不成正比。当年成仿吾曾抡着板斧将一部《呐喊》砍得只剩一篇《不周山》,而王朔则更厉害,他将鲁迅的全部作品几乎砍完,只剩下一部《故事新编》。王朔的论辩逻辑是这样的:你说好的,我就偏说不好。你说鲁迅的文学地位很高,我偏说他很一般。文学史对《呐喊》中的《狂人日记》与《阿Q正传》评价较高,王朔就偏说《呐喊》中的这两部作品并不是什么好作品。人们往往将《呐喊》《彷徨》的文学价值看得比《故事新编》高,王朔就偏说在鲁迅的作品中,只有《故事新编》最具可读性。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对《狂人日记》说三道四,后来受到普实克的批评后又仔细地重读,才发现《狂人日记》确实是难得的杰作。但王朔恐怕连夏志清的自省精神与批评见地也没有,因为王朔对《狂人日记》的评述不仅态度显得极为轻率,而且他也确实没有读懂,无法与《狂人日记》的现代性感受发生共鸣。人们不仅会感到奇怪:一个没有现代性感受力的人,还怎么能称为后现代主义者!王朔又以同样轻率的态度,否定了《阿Q正传》这一20世纪中国文学几乎唯一享有国际盛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