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80年代相比,90年代的文学写作则深受一种无奈而颓唐的大文化背景的制约,深受商品化生产的巨大影响,一些文学作品(包括“纯文学”)急于获得文化市场或阅读市场,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化语境中,处于文化和思想上都不断萎缩的文学家只能退回到传统的泥潭里去寻找女性的“美”,道出乍听“一鸣惊人”实质陈腐不堪的故事。他们编造种种通奸、乱伦、强奸、鸡奸等等情节,甚至是女人与动物性交的场景,来表现女人对纯粹的“性”的渴求,用一种赤裸裸的文学话语暴力,肆意歪曲和践踏女性形象,编织传统男权的神话。这些写女人的故事虽然对女性形象投注了许多“怜香惜玉”的目光,然而它在文化意识上完全与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解放相背离,而与传统的男权中心价值相认同,且保持着高度惊人的一贯性。这不是一种主观愿望可以左右得了的,也不是如某些女性所批评的是由男人的性别所决定的;而是因为男权中心文化形态在目前的中国文化市场中依然十分稳固和强大。 90年代的文学乃至所谓的人文科学处于某种衰败之中,那种以一部作品或一篇文章“震撼”全国,成为各行各业人们谈论的中心话题的“中心态势”已成为历史,文学成为边缘的边缘。但是,那些所谓写女人或是写性的小说、影视作品,却大有“一枝独秀”(注:这是套用1999年12月在互联网上读到的一篇未署名的文章《中国性服务业一枝独秀》中的用词,我认为它非常形象地描绘了90年代以来,“性”作为一种“产业”在众多行业不景气的时候,却由兴起走向繁荣的局面。)的势头。这与近年来中国大陆的色情服务行业的“繁荣”紧密相连——虽然在任何时代和国家,色情文化的“利润”及它对整个社会的渗透力都远远不能与直接进行色情交易的行业(妓院、夜总会等等)相比,但它们又确实是一根支脉上的两个“果实”(或可用“毒瘤”这样的激愤字眼),以供给满足不同的人或同样的人在不同的心情下的不同需要。我之所以将两者相提并论,是因为它们面对着共同的、巨大的商业市场和数目众多的消费者。 自8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随着改革开放的全面深入,文化方面的禁欲主义受到很大冲击。然而,随着种种禁欲主义的“解冻”,许多传统的男权中心视角和观念得以蔓延泛滥,尤其是女性形象商业化——女性作为男权中心社会中的欲望对象,被不断地强化着。许多文学作品和形象借着反禁欲主义这面旗帜,而重新回到男权传统的泥沼里,或者是回到商业社会中卖“女”为生的境地之中。也许有人会说,打破禁欲主义总比道貌岸然的禁欲主义本身要好,至少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进步。我认为未必。禁欲主义固然是一种愚蠢和专制的产物,然而女性被欲望对象化的历史却更为漫长,打破禁欲主义的愚蠢和专制,我们应该何去何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反对禁欲不等于是主张纵欲,打破计划经济也并不意味着进入完全放任的市场经济,更不意味着将人类自身商品化和市场化。换言之,我们如何在打破禁欲主义的同时,警惕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和形式将女性形象或女性自身商品化和市场化,重新清理和调整传统的两性关系,这是一个放在众多中国人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男性的目光:窥探、剥离以及不怀“好意” 欲望,在一般意义上“被理解为一种激发性行为的基本生物需要。”而在女权/女性主义看来,它是“一个社会和历史的范畴,并把它的各种表现与有关性关系的社会体制(不仅限于家庭生活)及其机能联系起来考虑。……欲望作为一个纯心理分析理论的概念以被女权/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及传媒研究批评性地吸收应用。它主要指广义和深层意义上的一种始终由文化内涵作为中介的对他者的欲望”(注:谭兢嫦、信春鹰主编:《英汉妇女与法律词汇释义》,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第73页。)。 女性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是一种地老天荒的历史——当男权中心秩序被确立以后,女性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男人追逐富贵和享乐的一部分。自中国开始现代化以来,可以说,女性形象的欲望对象化几乎与妇女问题一起,开始“浮出历史地表”(注:这里套用孟悦和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7月版)书名,意在表明现代化的开始不仅仅给妇女解放提供了契机,也是女性欲望对象化通过现代技术形式得以前所未有的宣泄。)。只要看一看20世纪初年各种严肃和非严肃的文学乃至文化刊物,就不难发现,利用在杂念封面或里页来刊登各类摩登女郎形象的照片和画像,几乎同时下一模一样,虽然那时的摩登女郎——绝大多数是名妓,身着领子“齐脖”上衣、在及地的裙摆下露出尖尖小脚,在时下看来一点都不性感。甚至至今仍在中国人心目中最为摩登的西洋女性形象,也都很难与“性感”相联系。但那是那个时代的摩登女性——或者说那个时代男性目光下漂亮女人的尺度和规范,而女性作为被观赏、被领略的“风景”,已不再是某个或某些有地位或钱财的男人金屋藏娇、独自把玩的物品,而是可供“全社会”欣赏、品味的对象了,由此,女性作为欲望对象而开始了那汹涌澎湃和错天盖地的现代历史。 在当今这个被许多人称作“全球化”的世界上,欲望对象化从形式到其覆盖面都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正如美国的一些女性所言: 历史上每个社会都有关于“美”的标准,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各种传媒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告诫我们“应该”是什么样子。杂志封面、电影、电视、广告,无不充斥美女形象,根本反映不出女性存在的多样性。从来没有如此之多的行业,通过让我们相信自己长得不够标致而盈利。整个工业都利用描绘“美丽”妇女的狡猾广告,利用我们对自己不够尽善尽美所怀有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向我们兜售产品,从而得以维持。(注:《美国妇女自我保健经典——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The New Our Bodies,Ourselves,美国波士顿妇女健康写作集体著,知识出版社,1998),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