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053(2000)03-0064-09 中国现代女作家的写作往往表现为揭露女性现实的问题,特别在控诉父权制方面已经做了广泛的思考。“娜拉的出走”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引起了极大的波澜,不过现实的娜拉们还是属于现实的,照着以前的规律结婚与生养,像以前一样为丈夫牺牲然而被丈夫忽略、受气,有的比过去受苦得更残酷,因为她们已经不是跟老一代一样的了,她们是一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1](P158)的觉醒的娜拉。“比如长在墙阴里的小草,一旦见了阳光——你说它不该爱太阳光的温暖?”[2]作为一位“见了阳光”的娜拉来说,“不该爱太阳光的温暖”的现实世界,是一片暗淡而苍老的“阴地”。现实世界使她们要求重新回归“墙阴里”,再作为“小草”而生活。暗淡而苍老的现实世界夺走了“小草”本身的生命力,对于“小草”的生存,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所谓生机勃勃的生活空间的原始意义,留下了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地。因此女作家关于母性的写作格外活跃,她们直接针对“母性主义”的现实展开书写。现代女作家关于母性书写的第一步,是解剖被父权制隐瞒的母性形象,寻求母性的整体感,从此暴露整个父权制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如何歪曲了母性,如何压迫了母性的问题。本文以现代几位女作家——张爱玲、杨绛、苏青、林徽因——的文本中孤独、无力的母性为切入点,探讨现代女作家关于母性的书写,同时考察该时代的母性文化思想意蕴。 一 母性的另外一个世界 从一朵花的角度看,花本身有自生的生命力,有独立的生存价值。换一个角度看,即从人类的立场上看,一朵花的存在意义与花本身的生存欲求截然不同。人类主宰的自然世界里,一朵花的存在意义在于作为审美对象,按照人类的审美价值谱系,把无数的花卉归纳为无数的审美层次和框架。比如说,菊花、杜鹃花、水仙花、玫瑰花等,随便想起来几种花的时候,一朵花在脑海里一刹那间浮出而又迅速沉没的每一个过程,都带来被审视的意象感觉。敏感锐利的女作家张爱玲运用花的这一意象,创作了她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3](P40)滑稽的是,这样的分类是从男人的眼光区分开来的。振保心目中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两个女人都是为人妻的。男人审美的价值体系把女人分为两大类:作为男人的红玫瑰的女人或是作为男人的白玫瑰的女人,男权社会里的男人都追求这两种女人。我们不妨首先按照孤独的母性主体来看一下作为白玫瑰的孟烟鹂。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是“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3](P49),而孟烟鹂对治家和应酬方面都没有本领。她是一位“不中用”的媳妇、无能的妻子。她包扎银瓶的时候笨拙的动作实在让丈夫看不下去,丈夫在弟弟的面前把银瓶夺了过来。“‘人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3](P77)到了这样的局势,弟弟笃保坐不住,要走。她要挽留笃保,然而她的“绝望地拉住不放”的”潮湿的手心”是“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3](P77)一阵子苦涩的笑,到底能够弥补什么?抱着胳膊的姿势和苍白的脸交汇一起,活现了这位无能为力的妇人,一位整体模糊的人。在振保内心里,娇蕊是“一寸寸都是活的”[3](P47)、“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3](P48)女人,烟鹏则是“空洞白净,永远如此”[3](P76)的女人。烟鹂连“最好的室内运动”[3](P72)也不喜欢,“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女性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3](P72)与王娇蕊的发育旺盛的身子和欲望恰恰相反,烟鹂是天生气质不会享受夫妻生活的,像不冷不热的温开水般的女人。从丈夫在精神上肉体上彻底剥离的烟鹂的“无气力症”,以她的便秘症显示了出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地,撇出鱼尾纹。[3](P79) 这是一种被隔开的孤独人,向往自己内心过程中带来的自审状态。白色的浴室是烟鹂唯一能够拥有的自己的空间。但是,在这里,烟鹂不说话,又不想任何东西,把这个空间当作回绝外界的避难所,以最消极的方式调整自己的情绪。还没得到“自己的房间”的现代女人,用延长“在浴室里的时间”,拥有自己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与其相似,杨绛的《小阳春》里也出现作为女人的“隐秘空间”的浴室。女主人公俞太太偶尔发现丈夫的情书以后赶紧躲进浴室,锁上了门。在她的家庭里,浴室是唯一自己一个人能够思索的地方:“她一下子发现自己完全孤独,她被欺骗,她被遗弃了。她成了无人需要的多余的东西。”[4](P55)然后俞太太“把脏衣服连带情书冲了又冲,再在口袋上用力乱捏,让水进去,把那叠肉麻东西浴成一块黑糕。这是一件快意的事。她擦着手,恶笑着开了浴室的门。”[4](P56)《小阳春》里的浴室也是女主人公调整情绪的空间,是一个发泄情感的空间。俞太太通过在浴室的发泄情感,重新回到现实生活,智慧地应付她丈夫的外遇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