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入二十一世纪之时,回眸中国90年代的文学创作,对于其所获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欣喜,对于其存在的问题也深感忧虑。文学应该如何面对今天的读者?文学应该如何跨入新的世纪?结合90年代文学实际,我想谈谈对于如下问题的几点思考。 个人化写作与社会化写作 由于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坎坷与磨难,由于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历史现实,文学常常将历史的职责、社会的重负、政治的宣传等担在身上,从梁启超倡导新小说的“新民说”开始,我们的文学创作大都重视写作的社会化,而较少地表现出个性。90年代以来,作家们提倡个人化写作,这应该说是注意到了文学的本性,创作突出对于文学个性的追求,这是十分有益于文学发展的。以作家独特的生活体验与感受,以作家独特的语言与叙事方式,以作家独特的思维与艺术形式,反映生活、表达情感、传达思想,诸多作家以其独特的个性为文坛所瞩目。但是,在提倡个人化的写作中却出现将个人化等同于私人化的倾向,创作中将个人的私生活原原本本地搬入文学作品中,有时是一些琐琐碎碎的生活琐事,有时是一些个人情爱的生活细节,在创作中甚至有意表现出远离社会疏离群体的意味,在封闭的房间里、在孤寂的环境中展现出私人化的生活与心境。这种私人化的写作构成了90年代文坛的一种偏向,创作标以“自传体”、“半自传体”成为招徕读者的广告词,甚至出现大声标榜“身体写作”、“另类写作”等口号,使文学走入个人欲望宣泄、隐私袒露的误区,在津津乐道私人生活的描述中,追求文学所表现生活的纯粹个人化,在靠拢自身自传性的写作中,忽略了文学创作的想象力和虚构性。 文学创作必须基于作家自身的生活,文学创作必须追求个人化的特性,但是个人化并不等同于私人化,个人化并非要远离社会化。我们反对文学变成社会的、政治的传声筒,反对长期制约中国文坛的社会化创作模式,但是,这并非是让文学努力去疏远社会生活、忽略群体情感,文学创作如果一味地要走脱离社会的绝端私人化之路,那无疑就像当年鲁迅所讥刺的那样:想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文学创作所追求的个人化首先应该是个性化,追求创作的独特风格。个人化并不排斥社会化,它应该是个人化与社会化的融合,以个人化的写作方式直接或间接地表现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5月版。)因此,俄罗斯文学理论家别林斯基就说:“伟大的诗人在谈他自己、他的‘我’时,也就是在谈着一般人,谈着全人类。……所以人们从他的悲哀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悲哀,从他的心灵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心灵。”(别林斯基《评〈莱蒙托夫的诗〉》,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册第1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8月版。)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与一般人、全人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完全与社会隔绝的个人化是不存在的,这是切中肯綮的。中国文坛自新时期以来,作家们努力追求创作的个性化,诸多作家以其个性化的创作叙写着社会与时代,或反思历史,或观照现实,或探索人性,或寻觅自我,都通过个性化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于历史、现实、社会、人生的体验与思考。王蒙以意识流的手法反思历史,展现出其小说创作的创新与探索;贾平凹用古朴杂糅的语言讲述商州故事,显示出其作品质朴深邃的秦汉文化内涵;汪曾祺以散文式的流畅笔触忆写高邮往事,在诗情画意中呈现出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气息;王安忆用执著的探索精神叙写沪上人生,在纪实与虚构中阐释其对于生活的独特见解,他们都以独具个性化的艺术,展现了社会生活与情感的方方面面。1986年王安忆在“中国当代文学国际讨论会”上的发言中认为,一个人面对着自己的内心是孤独的,作家的责任就在于告诉人们,他们并不是孤独的,整个人类就在他们身后(王安忆《面对自己》见《漂泊的语言》第443页)。王安忆将人内心世界的搏斗喻为孤独的战场,将文学创作看作为这些孤独的战场提供消息,认为每个人的身后是整个人类,因此可以说个人化的创作也是与整个社会、整个人类息息相关的。 欲望宣泄与精神探索 文学是人学,必须反映人的生活、情感与心理,欲望是人生活的一部分,在文学创作中也必然有所描写与反映。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中,由于儒家文化长期以来对性问题的抑制,一方面构成了在视“性”为不洁的观念下的禁欲观念,排除文学作品任何关于性的描写;另一方面形成了对于“性”问题的神秘感、好奇心,以致于出现了诸多全力写性的淫秽作品,茅盾在谈到中国传统淫书粗俗性描写的原因时认为,这归结到对禁欲主义的反动和性教育的不发达两个方面。 “五四”时期,提倡灵与肉的文学,表现出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的反叛,对于人的正当欲望的肯定,在对个性主义、人道主义的呼唤中,表现出对于封建传统的针砭。新时期肇始,性描写的禁区被打破,在不少作品中出现了性描写,但是,许多作家笔下的性描写是作品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对干故事情节的发展等,都起到了勿容置疑的作用,性描写成为作品中精神探求的重要因素,使作品具有很高的审美品位。进入90年代后,由于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由于消遣性娱乐性的大众文化的盛行,文坛出现了躲避崇高的偏向,在文学创作中大量地出现了性描写的内容,有的作家甚至高举起欲望的旗帜,在创作中大肆渲染欲望宣泄欲望,带着对于性事描写津津乐道的姿态。无论描绘自恋自虐的肉体欢悦,还是描写无爱有欲的欲望宣泄;无论是描绘视伦理道德而不顾的偷情,还是描写为追求某种实利而演绎的性爱游戏,都将欲望的宣泄作为作品叙写的主要内容,而缺乏对于精神世界的探索与追求。在一些年轻女作家的笔下,以更为大胆赤裸裸的性描写,构成其作品的“另类人生”,甚至自奉为“裸体写作”,在虚幻的白领生活的描写中,对于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地交流各种生活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奥秘,同性恋、性无能、手淫、性狂欢等都成为她们所热衷的内容。在9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一些作家以及时行乐的态度描绘生活,将对于欲望满足的追求视为个人人生追求的主要部分,甚至对于传统的伦理道德、理想价值弃之如敝屣,而让欲望的宣泄与满足置于人生追求的峰巅,有肉而无灵,有欲而无神,这构成了90年代文学创作的一种偏颇。 现实主义与现代派 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发展的历程中,现实主义具有强盛的生命力,它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常常与现代派相互渗透融合。在英国文学发展中,文学在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两极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从世纪之初的肖伯纳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潮流,到二十年代意识流文学为主的现代主义文学;从三十年代关注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流行,到四十年代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出现;从五十年代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社会文献派”的风靡,到六十年代“形式革新派”的涌现;一直到七十年代对于“现实主义复归”的呼吁,等等。在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文学发展中,虽然出现了种种现代派文学作品,但是从总体上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仍然占了大多数,这尤其表现在小说创作中,以致于权威性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中指出“在小说领域内,现实主义一直经久不衰,而且十分强大”。现实主义在与现代派的交替发展中,相互渗透与融合,也使现实主义在每一个时期总是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以致于出现了批判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诸多的现实主义流派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