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在20世纪文学经典的评选中屡获榜首,尽管有些人仍然略有微辞,这部小说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上的经典地位肯定是不可动摇的了。 那么,作为经典作品的《阿Q正传》算是什么性质的文学呢?我认为毫无疑问是大众文学,是鲁迅所提倡的大众文学中的代表作。 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严肃文学,因为它的主题是非常严肃的;还可以称之为通俗文学,因为它的写法又是非常通俗的。但是,这两种提法都只反映了《阿Q正传》的一个侧面,缺乏科学性,而大众文学则包容了两个侧面,反映了严肃性与通俗性的统一。 《阿Q正传》正是严肃性与通俗性相统一的黄范。 这篇杰作的严肃性是世所公认的。鲁迅通过阿Q这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反映了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一种自欺欺人的普遍的病态心理—退回内心、在“瞒和骗”中求得心理平衡,也因而反映出中国国民性的病根—惰性与插怯,并进而反映了整个人类的一种普遍弱点—“精神上的胜利法”。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无疑是一次首创,其意义是极为重大的。用杜勃罗留波夫评论落士比亚的话来说,就是“人类心灵方面的新发现”,“把共同的认识推进了好几个阶段,而且只有几个哲学家能够从老远地方把它指出来。”因而“拥有全世界的意义”(注: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第361页。)。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论莎士比亚的话来说,则是具有“由于帝派来向我们宣布人和人的心灵的秘密”的“先知”(注:转引至《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世界文学》,李春林、臧恩钰、王兆民译,辽宁大学出版社1991年3月版。)的作用。一篇令有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表现了这样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深刻主题,创造了阿Q这样一个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等等人物相媲美的世界极艺术典型,经得起多少代研究家的反复推敲和咀嚼,始终都难以穷尽其中深邃的底蕴,世人不得不承认,阿Q是说不尽的,阿Q研究已然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阿Q学,难道这篇《阿Q正传》还不具有无可比拟的严肃性吗? 这篇杰作的通俗性同样是无可置疑的。全篇共分九章,可以说是继承了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的结构,语言也是标准的大众口语,诙谐、上口,冷峭、灵动,而人物更是世俗社会的极为普通的人,阿Q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小D、王胡等同是底层的游民,未庄的其他人吴妈、邹七嫂、老尼姑、小尼姑以及酒店、街头的看客等等也都是俗世平民,至于地主赵太爷、钱太爷及其“遗少”赵秀才、赵白眼、赵司等更是插俗之人,唯有那个腿直光头、手持文明棍的“假洋鬼子”似乎特殊一点儿,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洋不洋、土不土的极其鄙俗之辈。可以说《阿Q正传》就是这一群世俗的世俗故事,简直能够共作并不开心的开心话来听,从字面来说,是普通大众都能听得懂的,难道不算是具有通俗性吗? 然而这篇人人能听懂的《阿Q正传》,却不是人人都能轻易看得懂的。早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王冶秋先生就对《阿Q正传》作过这样一段著名的评论。 这篇民族的杰作,绝不是看一遍所能消化的: 看第一遍:我们会笑得肚子痛; 第二遍:才咂出一点不是笑的成分; 第三遍:鄙视阿Q的为人; 第四遍:鄙弃化为同情; 第五遍:同情化为深思的眼泪; 第六遍:阿Q还是阿Q; 第七遍:阿Q向自己身上扑来,…… 第八遍:合而为一; 第九遍:又一化为你的亲戚故旧; 第十遍:扩大到你的左邻四舍; 十一遍:扩大到全国; 十二遍:甚至到洋人的国土; 十三遍:你觉得它是一个镜; 十四遍:也许是警报器。像这样经得住十四遍阅读的通俗文学可曾有过?其实,《阿Q正传》岂止经得住十四遍的阅读,问世70多年来,像《红楼梦》一样,不知有多少代的多少研究家读了多少遍都未能“解其中味”,出版的论著可以汗牛充栋,至今仍不断有别开新意的新著问世。个中堂奥,究竟在哪里呢? 首先,在于鲁迅是为了大众而走上文学道路的。他在《呐喊.自序》中回忆看到中国人被日军砍头示众而决心弃医从文的经过之后,作了这样的总结:“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由此可见,鲁迅走上文学道路的目的是为了改变人民大众的精神。正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目的,他苦苦奋斗了一生,作出了超人一等的实绩。现在有一些人竭力反对“文以载道”的原则,认为文学就是为了表现自我,为了艺术而艺术,是一种无意识的个性自由的精神活动。当然,他们这样认为,别人也无法强迫其改变观点,像过去那样强制性地搞所谓舆论一律是做不到的,也是不应该的。只要他们不出大圈,就应该容许他们存在。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无论古今中外,真正推动历史发展、对人民有利的文学,无疑大多是坚持“文以载道”的原则的。人民大众记远铭记在心的也是那些为大众利益而写作的作家,对于那些一味表现自我、为艺术而艺术的文人,倘若他们的作品的确有艺术性,也不妨欣赏一下,但是绝不可能成为主流。 其次,在于鲁迅为了改变大众的精神而对人类的精神现象、特别是中国人的精神特征进行了极为深刻的研究。鲁迅20世纪初写的最重要的论文《文化偏至论》,突出强调“精神现象实人类生活之极颠”。逆过度崇奉物质而抹杀精神的世纪潮流而动,主张兴作渊思冥想之风,复苏自省抒情之意,“尊个性而张精神”。在另一篇重要论文《摩罗诗力说》中,又大声疾呼发扬国民精神,在荒落的中国思想界苦苦探索“精神界之战士”。在这两篇论文中,都在尼采、拜伦等“精神的人”与“摩罗诗人”为精神动力。从此开始,鲁迅一生都在探索人类的精神现象,致力于中国人的精神革命,而特别有意义的是辛亥革命之后的寂寞时期,他猛攻佛经,用功甚深,非一般人所能比,这是他精神探索的重要阶段。他研究佛经,不是像一般学者那样只研究学问和宗教,而是深入探索人类的精神现象,寻找改变中国人精神的最佳契机。宗教精神大大加强了鲁迅精神哲学的深度,是鲁迅形成一种幽邃庄严的精神风貌与“深度思维”的重要因素。阿Q这一艺术典型的塑造了以及精神胜利法的发现与概括,都是鲁迅长期进行精神探索的结晶,与当初猛攻佛经关系甚大。《阿Q正传》之所以具有那样的深刻笥与严肃性,其原因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