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威森塔尔(Simon Wiesenthal)的著作《宽恕?!——当今世界44位名人的回答》,1969年在巴黎问世时用的书名是《向日葵》(The Sunflower)。英文版是1976年第一次在美国出版的,书名改成《宽恕?!》并附录了若干名人的回答。20年后即1996年,回答者新增了32名,定型为目前的样子:“序言”、“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和“当今世界44位名人的回答”——书名仍是《宽恕?!》,1998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拥有版权第一次用中文出版。 我孤陋寡闻,前几天才在海口银通书店看见这本书。买了。读了。我说孤陋寡闻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没看见任何有关它的书评文字。恰好,去年我写了《论宽恕:儒学伦理的“忠恕”与基督教伦理的“救赎”》(见《现代性理论的检测与防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出版),深感宽恕问题之难。读卡尔·施米特、列奥·斯特劳斯之后,感觉更难,它尤其在44位名人预计的回答之外。 本事:西蒙的忧伤 我必须将本书作为本事的“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扼要地陈述一遍。但有一个说明,我整个是把“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看作是作者西蒙的亲身经历。这里没有任何文学性的虚构。正像在死亡面前必须忏悔说真话一样,虚构,不管多么善意的虚构,都是不可想象的。 作者西蒙·威森塔尔是犹太人,在二战中(1941-1945),被纳粹关进居住区又辗转几个集中营,如恐怖的普拉绍夫、罗森—罗斯与布痕瓦尔德,最后是茅特豪森。在茅特蒙森,作者被编进了第6营,即“死亡之营”:“虽然毒气室在全力运转使用,但是仍然赶不上等待送进毒气室的人数的急剧增加,从早到晚,焚尸炉上空总悬挂着一大团烟云,证明死亡工业在全力进行。”第6营运送死尸的死囚都知道:“德国人的末日已经临近,可是我们的末日也快到了”,德国人的“解决计划”决不会放过我们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的见证人:“只有半个小时就要自由了,只有15分钟就该我们死了”。 〈我们到处都能看见德国人抽象区分的本能,尤其在罪恶中。他们可以一边演奏莫扎特,一边杀人。他们能够非常礼貌地让一个漂亮的母亲自己选择自己的儿女一个死一个活,作为自己委身的代价。这里,他们又在自然地安排着死人搬运死人的场景。就像后面马上要看到的,他们还让你自己搬运汽油把自己烧死。一切都在你清醒意识的参与中,仿佛你是谋杀自己的罪行的同谋。没有这些德国人,人类能这样罪恶地走进自己的死亡吗?〉(此系笔者插语。下同。) 然而总有些人走出了死亡,作为见证,作者就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带着他的一次难以排解的忧伤。 那还是西蒙在波兰刚从居住区转入里木堡附近的集中营的时候。集中营里有一名党卫队中尉理查德·罗基塔,平时对囚犯穷凶极恶,又是骚扰又是屠杀,同时他却只有一个心愿——领导一支乐队。他的乐队包括里木堡和附近的许多一流乐师。一到晚上,他们就演奏巴赫·瓦格纳与格里格的作品。有一天罗基塔带回了一位名叫柴蒙特·施莱席特的作曲家,指定他创作一首《死亡探戈》。“每当乐队奏起这个旋律时,这位施虐狂罗基塔的眼中就会满含泪水。” 〈我不能阻挡自己一读到这里就想起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罗基塔的泪水中有着多么令人迷惑的抽象啊!他意识到他是跳着“死亡探戈”的死亡执行者,但他,是被死亡的执行所感动,是被执行的死亡所感动,还是被死亡旋律挑起的永恒而无常的死亡命运所触动?甚至不能排除,纯粹旋律的忧伤。 我多少感到这里的插语难避亵渎的嫌疑,请宽恕我,死去与活着的犹太人!我实在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某些罪恶中会有审美的性质?确切地说,是超出可命名判断的精神性质。它比其它简单的罪行不同。就在读西蒙的书时,我也发现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即便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可他们晚上谈起各种看来听来的死亡罪行时,像谈着可以减轻痛苦与麻木的故事,有时“就像看了一场马戏回来”(西蒙),可以兴奋可以叹息也可以再度麻木,以至在死亡的期待的焦虑与恐惧中缓解焦虑与恐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它痛苦而复杂——紧接在这种罪行之后的直觉反应最好是丧失想象的逃避。难怪今天的人快乐得几乎早已把它忘记了。〉 一天清晨,西蒙和囚犯们列队外出劳动。这是西蒙熟悉的城市。他在人行道上那些旁观而冷漠的市民中寻找熟悉的面孔。西蒙对这种旁观者冷漠的眼光极其敏感。他想起他前不久碰见的一个同学,那眼睛似乎在说:“你怎么还没有死?”波兰的这座城市有很深的反犹情绪。当希特勒来到波兰西部边境,准备兼并波兰领土的时候,所谓波兰的“爱国者”仍然只在想着一件事:犹太人和犹太人对他们的仇恨。西蒙读书的学校也提出过“没有犹太人的日子”。难怪西蒙问:“我在想,是不是不只是纳粹在迫害我们。那些对人类蒙受的令人震惊的屈辱只是一言不发地旁观而不进行抗议的人是不是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不过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人吗?” 〈这就是犹太人的生存处境。即便他们想跑也无处可跑,市民旁观的冷漠已然是一堵拒绝的墙。但是,除了所有德国人该当的罪感反省,其他的民族如其他的波兰人,也应该像西蒙责问的,是否存在道德罪?战后六十年过去了,犹太人能宽恕这些冷漠的旁观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