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当代哲学的重要背景是现象学。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勾勒出现象学运动的轨迹,但是我们至今没有充分意识到这条轨迹对法国当代哲学的意义。它始终是陌生的、模糊的,因为我们理解的意向出现偏差:我们只是简单地从字面上把胡塞尔的现象学解释为“现象之学”,一种“显学”。按照汉语的理解习惯,“现象”是我们直接看见的事物清晰的外部形态,总要表现出来。然而依此之见,却很难称胡塞尔是隐晦哲学家。其实,在胡塞尔那里,所谓“现象学”并不是一种“显学”,不是“自然之镜”或“反映论”,它是不可见的,这才是胡氏“现象”的真谛。所谓“显”其实是“隐”。循着这条思路,我们才能进入法国哲学这座迷宫,才能捕捉到现象学之“隐”对萨特、梅洛-庞蒂、福柯、列维那、德里达的效应。 (一)胡塞尔为阐述现象学伤透了脑筋。作为现象学的一个开始者,他需要对所使用的术语进行异常复杂的区别和澄清工作;同时,他又不得不利用已有的形而上学词汇,这使胡氏著作十分费解。尽管我们使用现象学术语,“现象”却是个“缺失”(l'absence),像隐蔽的陌生领域。“隐”的思路会使我们豁然开朗。胡氏《逻辑研究》第一卷序言中称现象学“……不依赖一切心理学和事实的科学。”换句话说,不信奉人是万物的尺度,以回到事物本身,这有悖于传统哲学思维,引起理解的困难和不安。“这种困难的源泉在于现象学分析所要求的直观与思维的非自然倾向。”(注:Husserl,Logical Investigations Ⅱ,London and Henley,The Humanities Press,1970,p.254.)我们要承受从自然思维向现象学思维转变时产生的陌生感。这是一种隔离,它还从来未曾“显现”给我们,所以它是“隐”。“现象学排除一切经验的(自然主义的)感受和判定的自然行为。关于‘感觉’、‘判断’、‘感受’、‘意愿’等的描述心理学陈述使用这些术语指在实在的自然序列中的生命有机体的真实状态……。然而现象学不讨论这种状态。”(注:Husserl,Logical Investigations Ⅱ,pp.261-262.)现象学的基本原则是描述的无前提性,回到描述本身,与传统的所谓“自然世界”毫不相关。后来,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1913年)中承认现象学起源于“虚构”。“真实的对象被加上括号……在还原之后,我们得到了被记忆、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注:Edmund Husserl,Ideas:General Intraduction to pure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W.R.Boyce Gibson,Unwin Brothers Ltd,working.1931.pp.263-264.)在这个意义上,与传统相比,它又是“隐”。现象学只关注意义,至于意义所指称的对象是实在的,虚构的或不存在的,与意义本身无关。 西方文明曾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局限于理智世界,胡塞尔却想另起炉灶:在经历了悬隔或信念的改变(终止关于事物存在或不存在的判断活动)之后,终止后的“现象”依附于一种新的想像力,它使现象成为玄想(自由的、随心所欲的各种纯粹的可能性)。胡氏在《笛卡尔的沉思》第三十四节写道:“也许我们完全虚构地、武断地变化对象的形状或颜色,保持不变的仅是它的感觉呈现,换句话说,……一种完全‘选择’的纯粹可能性……我们把实际的感觉变成非事实的领域,‘好像’的领域,……一种完全自由的想象,……与事实感觉无关,……(它)涉及潜在性的领域,……一切事物的本质都在这种自由变化中形成,它们无例外地是想象的感觉。”(注:Husserl,Cartesian Meditations,translated by Dorion Cairus,Martinus Nighoff,1960,p.70.) 以上种种,就是现象学的神秘渴望——归隐之路。它尚未被形而上学涉足,称其为沉默、虚无、死寂、沙漠似乎都不为过,它像远离传统文明的“异域”,为现象学后来者开拓出广阔的想象余地,各种“纯粹的可能性”尽可在异域驰骋。 (二)海德格尔追踪胡塞尔的足迹。尽管表面上两人的风格相去甚远,但海德格尔并没有真的离开胡塞尔:海氏只是用现象学的方法使“隐”变得“开朗”。如何“开朗”?两人最大的差距在于,海氏用文学的语言描述“存在”:他认为不能用形而上学的语言解释Dasein。这种倾向在海氏晚年尤甚,从其著作就可见一斑。例如《林中路》(注:Heidegger,Holzwege,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Main,1949.),这本书的法译本直译为“通向无路之路”(chemins qui ne mènent nulle part),海氏也称它为holzwege。每个人都走在holzwege上,但它并不是脚下的路,我们总迷失方向,重“新”上路。这个“新”也会被风沙吹走,成为新的痕迹。海氏用“森林”暗喻布满荆棘,所以当把"holzwege"译为“路”时,被打上了引号。它同时是一条迷失的路,陌生的路,通向无底深渊。Holzwege还有另一暗喻:让我们熟悉的路变得模糊,以致消逝。这是一条归隐之路,它是危险的,因为它不“存在”,踏上的是茫茫不归路。剥夺思,或思的缺失,开放了新的可能性,可供选择的角度(les perspectives)愈加丰富。在此,我们可借助于胡塞尔的自由想象和选择的纯粹可能性。解放了的思不再是表象的囚犯,它可以不选择“镜子”(反映),不循着这单一的方向(一种时间尺度)。由于看不见,它常被认为是“神秘的”。“思”没有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