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说遭遇着危险。他们改换了我的学说之头面(注: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95页,尹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弗·尼采 缘起:谁的微言,不可大意 刘小枫先生长达3万字的《尼采的微言大义》(《书屋》2000年第10期),是一篇令人震惊的奇文。其精妙佻荡令人拍案叫绝,其晦涩艰深又令人大惑不解。我一向偏爱佻荡艰深之文,所以虽然读完一遍没全看懂,还是立刻打电话、发电邮向朋友广泛推荐——私心也是希望朋友能够助我解惑。这些朋友都是《书屋》的忠实读者,对《书屋》上的文章几乎从无遗漏。但在我推荐之前,有不少朋友居然根本没读,在我推荐之后有人硬着头皮读下去,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读完,因此没有一个朋友能够解我大惑。无奈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拜读,每读一遍都有更深的理解,于是我就想写一篇读后感与其他读者交流——我想在我不认识的许多《书屋》的读者中,不可能会没有一个人读完此文吧,否则此文怎么可能经读者评选获得2000年的“《书屋》读书奖”呢?可惜此后半年我被各种杂事缠身,直到今年4月底从北京回到上海,才终于有时间来料理这段公案。 此文头绪繁多,歧义纷出。但依我看,刘文引用的海德格尔的一句话是提纲挈领的关键:“对于尼采(柏拉图同样如此),哲学问题首先不在于沉思什么,而是哲学与人民的关系。”只有从这句话入手,才有可能从《尼采的微言大义》中,弄明白刘小枫的微言大义。 一、“不理会尼采文章自身,自己说自己的”? 在据说是20世纪最具革命性的三个“后现代先知”马克思、弗洛依德和尼采中,刘小枫认为“冷战之后,不是弗洛依德或马克思,而是尼采显得更具生命力”(注:本文所引刘小枫语全部出自《尼采的微言大义》,《书屋》2000年第10期,以下不再注出。)。刘小枫以右派不会喜欢马克思而左派却特别喜欢极右的尼采为例,证明尼采的魅力不可抗拒。同时又认为,由于前两位的论著是学究性的,需要经过解释或几度传递才能到达大众,而尼采似乎不需要二传手,他的非学院化美文似乎可以直接到达一切未经哲学训练的耳朵。 于是刘小枫提出疑问:真是如此吗?尼采那么容易懂吗?你们以为懂得了的那个尼采(借由查拉斯图拉之口)是真尼采吗?刘小枫问,查拉斯图拉的话是否就是尼采想说的话?他的回答是“难说”。他认为尼采的查拉斯图拉也许像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一样,只是哲人笔下的一个角色。由于我们无法断定柏拉图是否全部同意他笔下的苏格拉底的每一句话,所以也难以断定尼采是否同意“查拉斯图拉”的每一句话。 不过既然刘小枫同意尼采是哲人而非文人,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文人常常不赞同自撰的文学作品中的正角(哪怕是自传体)的话,而哲人必定赞同自撰的寓言性作品的主角的意见。这是文人与哲人的基本区别。在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说的话可分两部分,一是苏格拉底实际说过的——这是真苏格拉底;二是苏格拉底没说过只是柏拉图借他之口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这是假苏格拉底即真柏拉图。柏拉图未必赞同真苏格拉底的每句话,但柏拉图必然赞同假苏格拉底的每句话,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话。尼采与查拉斯图拉的关系只能属于第二种,因为柏拉图是真苏格拉底的学生,而尼采不是真查拉斯图拉的学生,因此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就是假查拉斯图拉即真尼采。刘小枫大费周章花费了许多脑力和篇幅来证明查拉斯图拉并非真尼采,完全是劳民伤财的白费劲。 哲人为什么喜欢这种借别人之口表达自己意见的寓言手法呢?哲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我认为”而要说“他(我的恩师如苏格拉底,或我的精神导师如查拉斯图拉)说过”?因为大部分哲人都认为自己掌握了惟一的、绝对的最高真理;然而处处以真理在握的姿态出现,哲人担心触犯众怒,被众人用石头砸死,所以古今中外无数哲人都喜欢矫传圣旨,比如苏格拉底矫传阿波罗神谕(注:据苏格拉底说,阿波罗神谕称“没有人比苏格拉底聪明”,苏格拉底不相信,从此专门向具有极高智慧声誉的人讨教,希望找到对神谕的反证,不料从未成功,但他依然不相信神谕,所以直到受审一直在找反证。柏拉图《苏格拉底的最后日子·申辩篇》第44页,余灵灵、罗林平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孟子矫传孔子之旨(注:《孟子》中有许多孔子的话并不可信。),神会矫传惠能之旨(注:参阅胡适《荷泽大师神会传》,胡适认为神会仅凭一人之力把其师惠能的“南宗禅”从地方性小宗派鼓吹成了影响深远的全国性大教派。),孟德斯鸠矫传波斯人之旨(注:《波斯人信札》,孟德斯鸠借波斯人之口表述了三权分立的民主政治理念。)…… 寓言手法的作用之一是帮助哲人如同面对镜子的猴子,能够大言不惭地指着镜中的自我影像自称自赞:他(即“我”)多么伟大光荣正确,多么超凡入圣!他的话句句是绝对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你们不听他的话,不亦步亦趋追随他,不五体投地崇拜他,就是愚蠢透顶、自甘堕落、不可救药、罪该万死的下等人——用刘小枫的说法是“铜质人”或“废铜烂铁”。寓言手法的巧妙之处在于,哲人一方面可以自称自赞,一方面又可以充分谦虚,废铜烂铁们还非常羡慕哲人居然有如此好的运气,能够“如是我闻”永远正确者的耳提面命,得其衣钵和不传之秘,并感激这位哲人居然肯把哲人之师的不传之秘传给废铜烂铁,居然肯如此慷慨如此无私地金针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