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89(2001)04-006 海德格尔在悉心探讨过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论(1-15节)中有关表达意识辩证运动的“经验”概念后,针对黑格尔抛弃最初选定的标题《意识经验的科学》这一做法,提出自己的质疑。他说:“是黑格尔对他自己强调地置之于中间位置的‘经验’一词感到畏惧了吗?”[1-p208]海德格尔这一问不仅问出了他在经验概念上与黑格尔的勾连,也激发起我们对经验概念在黑格尔思想发展中所担当的角色的追问,更是启开了我们由此对意识本性及其命运的关注。 一、黑格尔对“经验”概念的道说与遗忘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论第14节中说:“意识对它自身——既对它的知识又对它的对象——所实行的这种辩证的运动,就其替意识产生出新的真实对象这一点而言,恰恰就是人们称之为经验的那种东西。”[2-p60]黑格尔不象经验主义者那样,仅局限于现象界的层面,一次性地宣称经验是认识的来源和内容就算了事完结,而是从更深层次上也即从认识与对象何以产生及两者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这一视角来入手解说经验的。在此,黑格尔所运用的经验概念实际上是经验主义者永远也无法回答得了的“经验的经验”。经验就是一种冲动,“意识感受着从它自身发出的这种暴力,一定要败坏它整个的有限满足”[2-p57]它要表达自身的创造力,要不断实现自己,而这种冲动的直接结果就是认识与(认识的)对象及其相互矛盾的产生;经验冲动的定格,也即要用确定性的方式、概念的方式来表达并规范冲动,产生认识与对象及其矛盾运动。具体说来,在黑格尔的现象学中,所谓经验就表现为确定性与真理性的对立统一的矛盾运动,它经历了感性确定性、自我意识确定性到理性确定性的辩证运动,绝对精神在经历了这些经验的辩证运动后,最终达到“现象即是本质”[2-p62]的识见,达到绝对知识。经由现象学的经验运动来到纯粹概念的逻辑学的大门口。至此,黑格尔以为,经验该隐退告辞,而一旦进入逻辑学的王国,经验就要被彻底遗忘而遭否弃。 那么,黑格尔是否在其早期著作《精神现象学》中,曾对“经验”特别青睐呢?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诚然,黑格尔在现象学导论中别具匠心地把意识对它自身即既对知识又对它的对象所实行的辩证的运动,称之为经验(因为这种辩证的运动替意识产生出新的对象),由此引起海德格尔的高度关注,海德格尔将经验视为存在者之存在的在场。但是我们认为:第一,黑格尔在现象学中对经验的界定与运用,在其实质内容上是不同于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经验;也是不同于经验主义的经验概念的。第二,黑格尔之所以要以经验概念来概括和呈现意识的辩证运动,揭示意识自己替自身产生新的对象的辩证运动,这其中有两个因素:其一,因为黑格尔是一个很有现实感、历史感的思想家,他强调人类认识既不可能脱离现实经验,同时也有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由浅入深的发展过程。从理论上贬低经验,但却并不影响他对现实经验的关心与重视。黑格尔运用经验概念是为他进入纯思维、纯概念运动作—理论准备工作。但是,一旦黑格尔认为自己完成了由“经验”的科学向“思辨的科学”过渡和转变之后,他就要有意地抛弃遗忘掉经验的东西。因为,在他看来这样更能保证理论的纯洁性和合法性,从而真正进入一种纯粹的逻辑王国。但是,黑格尔这样做却给后人种下了对他的思想的理解以及对经验与概念的关系的把握之混乱、误解的根芽。这就好像黑格尔这位思想巨匠引导人们进入他的思想殿堂,却要人遗忘掉筑构这殿堂的脚手架和殿堂由此建立起来的材料一样,因而,即使最终遗忘掉这殿堂本身也于现实无关紧要。这恐怕是黑格尔庞大的哲学体系在其身后很快被人抛弃的重大原因。 当我们对黑格尔为何要运用经验概念继而却又要遗忘掉它这一做法有了一个初步的说明,再回头来看黑格尔在现象学及在逻辑学中对经验概念的道说,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其中的奥妙之处。原来。黑格尔这样通过对经验的辩证法运动,由现象进入本质,由现象学进入逻辑学,在他自己看来,既能防止经验主义(包括康德哲学在内)在追求知识的客观必然性上所犯的怀疑论和二元论错误,又避免了(知性的)理性主义固有抽象、空洞的独断论的缺陷。 那么,海德格尔在认真地解读了黑格尔之后,尤其是通过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论的悉心分析研究后,他断言黑格尔有畏惧“经验”之嫌,其道理何在呢?又究竟有何用意。对此加以追问便把我们引向了黑格尔对意识本性的经验及其对此种经验所产生的畏惧这一问题。 二、黑格尔对意识本性的经验及其畏惧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论中把经验道说为:意识为它自身所展开的既对它的知识又对它的对象产生新的真实对象的辩证运动。黑格尔对经验加是说,这与他对意识本性的真切领悟直接勾连在一起。或者不如说,黑格尔的经验概念实即他对意识本性的经验(Erfahren)。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这种有关意识本性的“经验”及其呈现给予了高度重视,他把黑格尔关于意识本性的道说,概括为意识的三个命题,并强调这三个命题“勾勒出意识之本性的基立结构”。[1-p188]这三个命题[2-p57~59]是: 1.“但是意识本身就是它自己的概念。” 2.“意识自身给它自己提供尺度。” 3.“意识自身考查自己。” 黑格尔在这里不仅深刻地揭示出意识的本性,更是在解决认识与对象关系问题上,迈出了可贵的一步,也即努力跳出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将一切对象化的表象性思维。尽管黑格尔本人终究未能彻底逃脱“对象的陷阱”,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近代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但是他却为海德格尔彻底消解传统的形而上学的对象性、表象性思维作了思想先锋。 黑格尔对意识本性的经验在更深意义上说,也就是意识对自身的经验,绝对意识的经验总是通过自觉意识(哲学家)的经验得以呈现自己的(尽管这里没有胡塞尔现象学那样的括号,但是黑格尔却也达到了绝对意识自我陈述、显现的“无人身性”)。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是绝对意识经验的科学,也即意识以自身为目标,它自己为自己建立自身运动的场所,在认识与对象的对立统一的矛盾运动中,通过感性确定性、自我意识确定性到理性确定性等形态和阶段对自身真理性的不断追求与显现,最终进入现象即本质、实体即主体的绝对知识。在这种辩证的经验运动中,意识自己给自己提供尺度,用意识自身考查自己。黑格尔有鉴于前人在认识与对象、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等问题上的误解,而最终陷入二元对执的怀疑论或主观臆断的独断论境地而难以自拔这种情形,他不仅回顾、批判了西方哲学发展史上有关认识与对象及其相互矛盾关系所引发的种种学说观点,更是潜心于意识自身发展演化的形态和进程的探究,进而领悟出意识本性并将此经验即绝对本身从无条件的自身确定性中自我进发并在此显现过程中达到绝对的自我把握,呈现于世。这样,整个西方哲学发展实际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从此,无论是那种以认识对象为一外在于认识(者)的客观对象(机械唯物论),还是将认识对象视为主观构造(主观唯我论)等等,也即,把认识视为某种手段或工具,从而将认识与对象分割而在其中间设置一个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沟壑。凡此种种朴素常识或极端观点等被黑格尔视之为知性的形而上学,不再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只要认识被看作某种手段(工具或媒体介物)……那么认识就被视为某种在绝对和认识者之间自为地出现的东西。认识与绝对相分离,但同时也与运用认识的我们相分离。”[1-p134]人们已不再局限于对象化了的世界而能怡然自得,而要超越传统的形而上学另辟蹊径,海德格尔认为,从这里实际上已经敲响了传统的形而上学的丧钟。正因如此,在黑格尔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叔本华、尼采的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的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