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知觉到身体——现象的本体论诠释 众所周知,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悬搁,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先验的“构成性的”本质域,它使“现象学科学”成为可能。(注: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第133、100页。)而梅洛-庞蒂对于知觉-现象场的分析所达到的现象学“剩余”,却是一个非构成性的、暧昧的存在。所共同的只是,它们都意味着一种事物的起源。梅洛-庞蒂的分析依然是从传统的问题开始的:我们如何知觉事物为客体?如何知觉自己的身体(corps)使之区别于一般事物?如何知觉“自我”?这一分析引导我们在所有这些种类的知觉中,均无例外地发现了那样的剩余。 尽管存在着各种具体的区别,传统的关于自然与事物的形而上学基础的思辨,总是倾向于将自然事物的本质归结为某种“第一性质”。贝克莱和休谟导向怀疑论的经验主义批判思考之着眼点正在于此;康德为拯救知识的客观性基础所作的考察亦以此为立论之前提。梅洛-庞蒂审慎地说道:“尽管并不能这样来定义事物,但事物确是具有某些‘特性’或某些恒常的性质,通过研究知觉的那些恒常性,我们将到达实在的现象。”(注:Ph.P,p.375.)这些恒常性,在梅洛-庞蒂看来,首先就是事物的量(大小)和(空间)形式。进一步,我们还可以在知觉领域中遇到更多种类的恒常性,如物体颜色的恒常性以及诸如此类的各种知觉因素的恒常相关(如视觉与触觉的相关等)。实际上,在经验(知觉)中确定事物的形式和量等等的恒常性,也就是对事物本身的确定。梅洛-庞蒂既然不愿意像贝克莱、休谟那样从这个前提引出否定性的结果,则他看来只能按照康德的方式从正面来运用这个前提。但是,他拒绝了康德关于这些恒常性的先天来源的预设。在复述了那些以种种透视关系原理来说明(空间)知觉形式的恒常性的教义之后,梅洛-庞蒂问道:“难道我们真地克服了它们[那些关于知觉的恒常性和事物的对象性的疑难]吗?”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当我们说量和真正的形式不过是恒常的规律,[事物的]表象、距离和方向都遵照它而变化,我们的言下之意是这些东西能够作为变量或可测度的量来加以处理,因此它们就已经是被规定了的,于是问题正在于知道它们何以能够如此。”(注:Ph.P,p.347.)梅洛-庞蒂的质疑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对于康德的先验论路线,一个似乎不可克服的困难就在于说明这种先天的规定性是如何可能成为感性的现实性的。 因此,虽然那些知觉的恒常性、那些范畴和关于各种知觉变化的等量关系是存在于知觉的结果或表象之间的,但它们既非联想的结果,亦非按照某些先天的法则构成的结果。一切机械的构成法则在这里都不具有最终的解释力。可以说,这些关系或规定性是一种“视域的融合”。在这种视域的融合中,梅洛-庞蒂以为存在着某种基础的“暧昧性”,它使得融合近乎是一种顿悟。在分析物体重量的恒常性时,梅洛-庞蒂说道:身体的运作所提供的(关于重量的)印象,“实际上不仅仅以一种明确显见的说明[关系]相互关联,它们作为‘真实的’重量之不同的显示被一下子给出。”这里有一种物体的“前客体性的”统一,它正是身体的“前客体性的”统一的结果。这个意义上的身体运作的基础,就是所谓“身体图式(schémacorporel)”。它其实是普遍地存在于一切知觉活动中,对于知觉的关联,从而事物概念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东西。(注:Ph.P,p.363。梅洛-庞蒂很自然地在说明这种身体图式时,对触觉给予了优先性。但实际上,身体图式存在于所有知觉活动中。另外,皮亚杰(J.Piaget)的工作虽然就其思想倾向来说正与梅洛-庞蒂相对立,但却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种图式的普遍性。(参见注47))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图式融合了身体与事物,在知觉的深处产生了一种为科学或理智的反思所不能达到的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本然的知觉不是科学,它并不设想那种它奠立于其上的事物,也不离开这些事物来观察它们。它只是与事物一道存活。它是这样一个‘看法’或‘本原的信念’,即我们与世界之联系就如同与我们的故土之联系,被觉知的存在是我们的整个实存被朝向其收敛的前述谓存在(I'
tre antéprédicatif)。”(注:Ph.P,pp.371-372。或者如梅洛-庞蒂在另一处所说的:“形式和量的恒常性因此不是理智的功能,而是实存的功能,也就是说它必定与前逻辑的活动相关联。通过这种活动,主体自我安置于它的世界之中。(Ph.P,p.350,注1) 让我们通过对知觉的,同时也是事物的第一性的质——空间的分析更具体地察看一下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在这里,梅洛-庞蒂对康德的质疑(事实上也是康德自身的问题)可以表述为被空间化的空间(espace spacialisé)和使空间化的空间(espace spatialisant)之间的关系问题。朴素的经验主义心理学的将空间视为物体或实际事物的固有性质的做法,在梅洛-庞蒂看来,因为空间的相对性而难以成立。但这却并非意味着认为空间是精神的空间化能力之产物的理智主义站得住脚。梅洛-庞蒂以通过戴上特殊的眼镜使空间印象反转的实验现象为例,指出,“理智主义甚至不能承认在戴上了某种眼镜后世界的印象将会反转。因为对于一个构造性的精神来说,不存在任何东西来区分戴上眼镜前后的经验。”(注:Ph.P,p.286.)理智主义因而也就无法有效地说明空间的性质。在这个意义上,它所暗示着的空间的相对性是没有产出的相对性。(注:应该说梅洛-庞蒂这里的分析虽然直接地针对了知觉心理学中关于空间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的观点,但并没有进一步深入到这些观点的哲学讨论的一些重要结果中去。在那里,将遇到的问题要复杂得多。例如,这里所揭示的理智主义的弱点其实未能触及康德理论的内在困难。因为这些弱点与其说是康德主义的不如说是莱布尼茨主义的。康德的先验感性论恰恰是对后者的这一困难的克服(见《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感性论”和《1770年论文》中有关空间的部分)。康德自身的问题始终在于先天空间形式的经验使用的可能性(权利)。)梅洛-庞蒂得到结论:“因为我们既不能通过内容的考虑,也不能通过纯粹关联活动的考虑来理解空间经验”,我们面对着的是“第三种空间性”,它“既非空间中的事物的空间性,亦非‘使空间化的空间’的空间性”。(注:Ph.P,pp.286-287.)这第三种空间性对人类空间经验的解释力来自于它本身作为空间的最本源经验的性质。在这个本源的空间性中,前面说到的事物的内容与形式还没有被分化。(注:Ph.P,p.118.)这个空间之本源的经验,正是身体图式。“身体本身是第三项”,因此它在外部空间(第一页)和精神的空间形式(第二项)之间充当了中介。(注:Ph.P,pp.116-117。这种身体图式也有其经验上的表现,如幻肢现象,它是“身体图式的一种形态”。(Ph.P,p.177,注2))作为中介,它不能被归结为现象的外在空间或是理智的空间形式。在这种中介性中,包含着某种无法为理智所完全了解的东西。对于理智来说,“身体的内容……存有某种不透明的、不确定的和不可以理智加以理解的东西。”(注:Ph.P,pp.118-119.)这意味着,身体图式不同于所谓客观的空间性。事实上,在它那里,现象的空间和内在的空间形式之间的关系之困难已不复存在。在那里,没有了对于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来说都不可调合的被空间化的空间和使空间化的空间之间的二元对立。更进一步,按照这种思索的内在逻辑,立即可以达成这样的认识:这个中介其实是上述两种空间的真正本源。这两种空间是这个中介即身体图式的“标题化(
)”的结果。例如理智的空间形式本身是匀质的,它不能给出空间的方向性,方向性存在于身体图式之中。因此,理智的空间如果脱离了身体图式这个本源,就将失去其意义。换言之,身体图式的本源性使标题化了的空间,无论是精神的空间形式还是外在的现象空间,成其为空间。(注:同上。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问题的深刻性。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是对康德的感性空间形式的反驳,毋宁说是在某种意义上肯定并诠释了它。因为方向性正是康德将空间作为直观而非理智概念,从而脱离莱布尼茨路线的基本根据之一。全部的秘密都在于这个被那些重要的哲学家一再以不同的诠释系统加以界定并利用的概念——直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