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01)03-0014-07 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第二部分中正面阐述否定的辩证法的理论建构。他没有直接面对世界,而是小心翼翼地展示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的辩证法概念。这是他的优势,却也是他致命的缺陷,因为这会使他的否定的辩证法永远不会是现实。阿多诺策略地将自己的讨论严格界划在理论的主观层面中,这主要表现为对一些基本辩证法范畴的探索,以勾勒否定的辩证法之基本轮廓。在这里,我们首先来看一下阿多诺反构建的非同一性理论原则。 一、反对“第一哲学” 《否定的辩证法》第二部分的标题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否定的辩证法”,这是阿多诺自己的理论指认;二是“概念和范畴”,这是他的“本体”告示,即否定的辩证法并不直接面对所谓第一性的“客观世界”,也不直觉于任何观念的“绝对本质”。否定的辩证法只是通过概念与范畴历史地理论地面对世界。由此,阿多诺自觉地在全部讨论中摆脱体系化的总体逻辑僭妄。在这里,人们可以艰难地依稀把捉到阿多诺的基本哲学倾向:作为瓦解的逻辑的辩证法。 在阐述自己的否定的辩证法之始,阿多诺郑重地宣布:“在批判本体论的时候,我们并不打算建立另一种本体论,甚至一种非本体论的本体论。”[1](P133)这表明,阿多诺的哲学思考决不再追求任何一种“本真的”第一概念,不再勘求一种“总体性哲学”[1](P134)。 拒绝本体论和砸碎体系总体化不是一个口号,而直接贯穿和实现在阿多诺的具体理论运作之中。首先,阿多诺反对任何唯心主义的无根性的虚假抽象,他说:“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1](P132)这是一种原则。这个存在者(das Seiende/entity)当然是在海德格尔语境中借用的,它不是狭义的旧唯物主义意义上的物体(中译者将此译成“存在物”),而是指任何一种客观对象、现象与客观过程(它不是指称海德格尔非法隐喻的观念本质的形而上学硬化物)。简单说,就是一定关系中的某一对象或某一事件(something,中译者将此译为“某物”)。这个“事情”当然已经是吸收海德格尔的“在世间”关系的观念,即“存在——一个事情,也许是思的根本事情(die Sache des Denkens)。”[2]日本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广松涉由此提出“事的本体论”。在思维面对的对象和内容的尺度上,阿多诺与黑格尔、海德格尔相反,坚持认为一切观念抽象的前提当然是一定的事件。所以他说,“‘某事’作为任何概念——包括存在的概念——的思想不可缺少的基础”。黑格尔因绝对观念的意识统觉而反对感性意谓的某事,海德格尔因要求本真的存在,而玩弄此在的在世(沉沦)关联,拒斥石化的存在者,这是一种通过追求观念的绝对形式来摆脱思想内容的幻想。阿多诺忘不了海德格尔。实际上,没有一定的历史对象和事件,思维就是无;在相反的一极上,思维的功能同样依存于真实的人类个体存在者——我(“此在”)。 阿多诺指认道,“自费希特以来,唯心主义的原始虚假是:抽象的运动使得人们丢掉了人们由之抽象的这种形式,使它从我们的思想中被排除掉”[1](P132)。人们从某事之阶梯攀上了观念的高处,可是又在思的云端上蹬去了梯子。没有东西却可以存在,没有主体却可以思想,这是一种很怪的形而上学沉思。“哲学思维的内容既不是扣掉空间和时间之后剩下的残余,也不是关于时空物质的一般发现。哲学的思维是在特殊中、在那种受空间和时间规定的东西中结晶(kristallisiert)的。”[1](P135)一定注意,固然在反对唯心主义,但阿多诺已经不再言说所谓第一性的问题。他只是平常心式地作某事的指认。 阿多诺认为,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并不是直观意义上的肤浅,而是一种深刻的思辨自欺。黑格尔从存在的理念起步,反对从某事出发,因之于他发现任何(个体)观念中的“某事”(物相)都是被一般理念在自我意识中规定和建构的,所以他主张了“主体的首要性”,即由观念的第一性生发出来的同一性强制[1](P132注1)。黑格尔的哲学建立了一种由绝对观念居皇位的专制体制,绝对观念统治一切次等的概念和物质对象。这是一种有着神正论遗风的形而上学的白色恐怖。在海德格尔那里,他深刻地看到了黑格尔传统形而上学本质主义的问题,从而力图摆脱观念本质的凝固性,真正解放思的当下功能以对应活生生的存在(事物和事件)的发生。海德格尔的深刻性还在于他将特定的个人主体之思依存于历史性的在世关联。“追问”的前提是去“在世”。可是,非常人地回家——本真性存在还是第一性的。海德格尔仍然沉迷于一种基始性的本体论。海德格尔并没有意识到“凡在宣扬某种绝对‘第一性’之物的地方都会谈到次于它的东西,谈到和它绝对异质的东西,即它的意义上的关联物”[1](P135)。这必然导致如下结果:第一哲学必定是具有专制的等级结构的,基始性的居上位的概念奴役被决定的概念。名义上罢黜了实体性形而上学的海德格尔没有真正逃出形而上学的逻辑囚笼。 看清了这一点,阿多诺就明确了一种信念:他所主张的辩证法绝不再是一种“不管如何变更都必须坚持的支撑性结构”。说过一点,在哲学前提上,他不会走到黑格尔、海德格尔的相反一面,重新去“设定另一彻头彻尾的‘第一’——不是绝对的同一性、存在、概念,而是非同一性、存在者、事实性”[1](P133)。阿多诺明确说,他绝不期望一种“总体哲学(Philosophie auf Totalitaet/total philosophy)”,辩证法的本质是反对任何一种第一性原则即从基始本体论出发的同一性哲学。哲学上的“第一”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意识;同理,任何形而上学的“根、起源的范畴”都必然是“统治性的范畴”和“意识形态的原则”[1](P152-153)。显然,海德格尔追问存在之根,要求从存在遗忘的无家可归的重返,都还是在幻想建构一种改头换面的内在统治,固然是充满了诗意的同一性的思之意识形态。而“一旦我们原则上不考虑这种同一性,作为一种终极状态的概念的平静也就被拖进了同一性的衰亡中”[1](P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