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小真早年就学于法语学校,后来长期在法国学习,回国后仍经常来往于中法文化交流的旅途之中,而任教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专门从事法国哲学的研究、教学和翻译工作,研究法国哲学,已经是她终身的事业了;国内学界曾经有点冷寂的“法国哲学”研究领域,逐渐繁华起来,不能不说有她一份劳绩在内。近日她从文章中选了一些辑集出版,知道我也喜欢法国哲学,寄来嘱我写几句,阅读之后,想说下面这些意思。 “哲学”好像是一个“生命体”,有自己的“活动”,有自己的运动轨迹。就西方来说,它的“摇篮”是古代希腊,中古是它的生命受到挫折时期——这是一般说法,实际当然不是那样简单;到了近代,随着“文艺复兴”,“哲学”也得到“新生”,欧洲出了一大批生龙活虎的哲学家,这样才有了英(美)哲学、德国哲学、法国哲学之分。 做西方哲学研究,除侧重英美分析系统的外,做大陆哲学的,往往更加侧重德国哲学,这也是很好的。我常跟学生说,学哲学从德国近代哲学入手,是行之有效的“捷径”,虽然不是定则,不失为好办法。对于德国哲学为什么是好的途径,我已经多次说过,还无新的意思要说,这里就不再重复了。现在要说的是事情的另一面,法国哲学常常是抓住在德国哲学不容易找到恰当位置的问题,加以发挥,开显出自己的新天地来,这种倾向,对于我们中国学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原本欧洲大陆哲学是为一体,史称“大陆理性派”;而与英国经验派“遥遥(隔海)相对”的,首先是法国哲学,德国是“后来居上”,形成培根(洛克、巴克莱、休谟)、笛卡尔、康德“鼎足而三”。康德哲学或可谓英法哲学的大综合。康德不满意于英国的经验主义,提出知识“综合”必有“先验”之条件;也不满意于笛卡尔以“我思”证“我在”,认为“在”必有“感”的“综合”在内。不过康德自己的思想,也还是受到了笛卡尔的启发,尽管承认一切知识都开始于感觉的接受性,但是其之所以成为“可知的对象”(知识对象)仍需要“思”——先验的条件,所以才有“知识可能的条件即是知识对象可能的条件”的著名命题,这就是说,“(存)在”虽不可以用“思”来“证明”,但它要成为“可知的”,则离不开“思”——知识的条件。康德这个理路一直贯穿到对“上帝”“存在”的各种“证明”的批评,以说明“上帝”并不是“知识”的“对象”。 康德的批评当然是很有力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换一个角度来体会笛卡尔的意思。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命题的重点在“存在”,引起笛卡尔“怀疑”的是“存在”,他的哲学着力的地方也在“存在”,他是要千方百计地找出一条“维护”“存在”合法性权利的思路来,“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集中反映了这个思路的核心:“存在”的“根据”在于“思”。从这个关切点来看,我们甚至可以说,从笛卡尔开始的法国哲学传统是对于“存在”的思考,这个传统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到刚刚过去的世纪,包括小真研究的当代法国诸家,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延续。 扩大开来说,“存在”的问题,可以说是欧洲大陆包括德、法在内的哲学在两个世纪以来的思考的一个重点问题。法国后现代尤甚。我们还可以说,围绕“存在”问题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出“存在”问题的理解的深化和整个欧洲哲学思考的深化。 康德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批评的意义,在于强调了“存在”的感觉性,在他看来,纯粹的思想,不是存在,存在必要有“接受性”的感觉器官来提供“材料(质料)”。我们看到,这实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是哲学面对的一个难题。由于感觉材料的杂乱无章,人们如何得到“可靠的”“科学知识”就会成了问题,而感觉材料之不稳定性,也使它自身的“存在”成为一个问题,古代已经揭示“变”之虚幻性,“存在”既离不开感性,则自身就有“矛盾”。这个矛盾,迫使康德有“现象”和“物自体”之原则分别,感性的存在归于“现象”,而“物自体”成为“思想体”。 康德这个思路,经费希特、谢林至黑格尔达到高潮。黑格尔倡导“绝对”、“同一”之说,但须经一个“过程”,“存在”由感性的方式到绝对、理念的方式,不但没有消解其实在性,而且还是“最高的实在”。“过程”、“时间”、“历史”进入了“存在”。“存在”不再被理解为“空间”性的“物体”,而是“时间”、“历史”的“事物”。 清理“时间”问题的工作在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得到了长足的进展,其中海德格尔则具有里程碑式意义。海德格尔批评过去对于“时间”的理解皆借助于“空间”观念,把“时间”化为“空间”的方位用来“计时”,殊不知,“时间”有自己的特性,不是传统“空间”观念所能涵盖得了的。“存在”不能只理解为“占有空间”,“存在”是“时间”性的。海德格尔的奠基性著作《存在与时间》揭开了欧洲哲学的新的一页。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有限性”的思想,还是一个值得开发的领域。 海德格尔的思想在法国得到了积极的呼应,因为关于“时间”的观念,早已有他们的柏格森强调过了,只是还没有跟“存在”的问题联系起来。 小真对于法国新故去的大哲学家列维纳斯做了很好的介绍和研究。列维纳斯像推崇海德格尔那样推崇柏格森是很自然的事。 柏格森严格区分机械的空间关系和自由的时间关系,这个立意和海德格尔是一致的;但是比较起来,柏格森有两点更值得注意:一是他对于“时间”的“混沌”性的解释,一是他关于“时间”是“直觉”的主张。不是说,这两点海德格尔都没有,而是说,柏格森更加重点地加以发挥了。 我们都很熟悉柏格森的“时间”“绵延”说。什么叫“绵延”?“绵延”不仅仅说像一条延伸的“线”那样“延续”“不断”,“绵延”还进一步揭示:“时间”之所以“不断”乃是因为它是“混沌”。所谓“混沌”是说它“混在一起”、“相互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开”,如果硬要将其“分割”,则事物的“性质”就要起变化。所以“绵延”说的是“质”,“绵延”不是“量”的“继续”和“重复”。“绵延”不是“一”,而是“多”,“多”得“无量”,平常我们说的,“多得无数”,相互渗透、相互纠缠,这就是“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