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常多的人看来,维特根斯坦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好象连“时代”周刊之类的大众传媒都把他评为最重要的世纪人物之一),至少是并列最伟大的哲学家。与之并列的人选通常被认为是海德格尔,如果并列的人数扩大一些的话,可能就有胡塞尔以及其他比较难以确定的人(例如罗素、弗莱格、福科、海耶克、罗尔斯之类),因为不同哲学风格的趣味相去甚远。当然,也有许多人不同意维持根斯坦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不过别的哲学家就更难得被一致认同了。人们喜欢说,趣味无争辩。的确如此,不过人们在评价哲学家时不至于仅仅依靠趣味(对作家、艺术家等的评价也一样),往往也会试图“客观地”考虑实际上的影响。 当考虑所谓客观的“影响”时就产生了一个相对严肃的问题,即什么算是影响。首先,经常和普遍被提及或被讨论,显然是影响。就此而言,维特根斯坦虽然不断被提及,但不见得是最多的,而且主要是学术界内的事情,如果要在更大范围里去比较影响力,大概像尼采、萨特之类可能要知名得多,可是萨特之类的学术地位显然不行,萨特的名气主要来自哗众取宠、闹点黄色故事、装孙子拒绝诺贝尔奖之类;其次,能够形成某个学派,当然是影响。尽管都说维特根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分析哲学——逻辑经验主义和日常语言学派,但它们与维特根斯坦毕竟有许多不同而不能称为维特根斯坦学派,所以事实上并没有维特根斯坦学派;也许要真正评价影响必须看在长远的未来中的地位,可是这一点是没法说清楚的,至少现在不能。当然我们还是可以给出一些猜测性的理由。 维特根斯坦在中国的古怪际遇多少也能说明他多么有影响和有什么样的影响。在一次哲学讨论会上,大家根据主观印象一致相信,在中国文化界,维持根斯坦是仅次于海德格尔有名气的,但却没有太大的实际影响,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了不起,但理解他的理论的人就非常少了,相比之下,许多人都好象对海德格尔的理论略知一二,至少是感到亲切。我想,其中的一个原因是,维特根斯坦是个非常不寻常的哲学家,他和别人太不一样。 按照我的私自评价,维特根斯坦不仅是最伟大的世纪哲学家,而且是千年哲学家。这样过火的评价毫无疑问需要理由。首先,维特根斯坦在思想的原创性方面是无与伦比的,他所主张的哲学革命如此彻底以至于人们不敢相信,至少人们会认为他的革命是过于夸张的,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代哲学从维特根斯坦那里得到那么多的灵感却又很少有严格意义上的追随者——人们不敢跟随;也很少有批评性的超越者——很难有人想出能够超越维特根斯坦的革命性思想,就是说,不管赞成还是批评,都很少有人从维特根斯坦的问题出发接着做下去。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原因:人们喜欢的或容易理解的是步伐小一点的改良,而最喜欢的则是不危及既定的基本观念的技术性精益求精。人们经常表扬那些思想平庸但好象很有学问的学者,因为这样的学者所想到的正是一般人也想到了的观点,听上去大有知音感觉,甚至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而学者们的五车六车学问又能够把平庸的观点说得天花乱坠,这又难免使人心生敬意。当人们一向依恋又偏爱的基本观念得到保护,而又得到略有新意的发展,这种感觉是最舒服的了。例如就分析哲学而言,人们从罗素、弗莱格、蒯因那里接受来的东西要比从维特根斯坦那里接受的多得多,当然我决不是说这几个哲学家不够牛气,只是想说明像维特根斯坦这样有出格的创造性的哲学家就会使人们敬而远之。 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维特根斯坦,都认为几乎所有哲学问题都是伪问题,或者至少是被不正当的思维搞成伪问题,因此,哲学的工作就是对思维方式进行治疗,或者干脆就是对哲学自身的治疗。虽然人们不断称赞这种惊人的看法如何如何深刻,但实际上不愿意接受。人们可能会觉得,接受这样冷酷的革命未免会失去太多而又得不到补偿。 我也觉得,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感觉过于悲观。按照他的前期理论,我们确实能够有意义谈论的事情无非是科学和逻辑能够说清楚的,但是科学和逻辑能够说清楚的事情又都不是要命的事情,而所有动人魂魄的最重要的事情都是无法说的。这种感觉无疑非常深刻但非常令人失望。王朔也说过格式有点类似的话:各位老师你们说得都对,但都不重要(当然场合与哲学无关)。不少人隐约都有这种感觉。我想也许可以比较温和地来表达:虽然科学和逻辑大体上说总是可信赖的,但是并非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能够托付给科学和逻辑。关键的问题倒是,为什么我们一想到有些重要的事情无法表达为真命题就心时难受悲观失望呢?难道非要说清楚所有重要的事情吗?留点糊涂不行吗?看来维特根斯坦是愿意留下一些糊涂而重要的事情的。 如果按照维特根斯坦的后期理论,仍然不能满足我们通常的幻想。维特根斯坦已经不再强调科学和逻辑,而相信通过日常分析特别是日常语言的敏锐分析才真正能够纠正我们的错误思维,因为我们最终总要依靠日常语言在思考。但是在放弃胡说和胡思乱想之后得到什么呢?据说只不过得到一些非常平凡的、然而不得不接受的基本事实,称为“生活形式”。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朴素而有力,但是问题是,人们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朴实的理解,而且还需要荒谬的想象,或者说,对于人类生活而言,真理和胡说同样需要,否则生活没有意思,思想也没有意思。事实上,人们从来不愿意放弃胡思乱想,而并非不知道那是一些胡思乱想,“明知故犯”正是生活意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说,维特根斯坦确实并没有彻底解决思想问题。不过,维特根斯坦的创造性工作将会不断给人们许多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