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59 (2001)01—0051—04 在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一书的最后,谈论了一个最沉重的话题:人的死亡。我体验到,这绝不是海德格尔那种关于死亡的形而上学之道说,而是在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法西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屠杀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之后,真实地直面人的生存意义。这是一种痛苦的思索,是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对同一性逻辑进行解构的最后一个现实策略:悲愤的追问。不像海德格尔座架于本体论“向死而生”的那种轻松自得,这里的阿多诺真是在内心里为人类而哭泣。帕斯卡说,人与物的异质性在于他对死的知晓,由此,死对人来说是具有神性的。海德格尔在他的基础本体论中,也是让死亡成为一种此在获得本真历史性的时间根据(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年北京第2版,第45—53 节)。可是这一次,作为务实的犹太民族,正好成为不可救药的“常人”族群,令海德格尔不能容忍的异化和沉沦是用机枪和毒气室来清除的。法西斯分子正是在追求纯粹的本质(种族)同一性中,听着西方古典音乐来进行恣意杀戮的。这使得“神圣的”死亡成为一种平静的实验,一种被科学管理的除草劳作。这让音乐哲学家阿多诺勃然大怒。他忍住激愤,让我们从这种平静中听到人类本身死亡的哀钟。这是对形而上学沉思本身的最后沉思。也是阿多诺为自己反对同一性的否定辩证法所寻求到的最重要的历史证据。 我们知道,哲学发端于思对感性现象背后形上本质的追问,爱利亚学派第一次建构了与暂时的实存不同的本真存在,这是多变万物显相背后的不变的永恒的“第一”。几千年来,人类思想就是靠着现实与这种形而上学玄思的链接,使自己一步步从自然中超拔出来。阿多诺说,过去我们可以很得意于这种安身立命的界划,可是今天却不行了,“我们再也不能说,真实不是变的,外表是运动的、暂时的。暂时性和永恒观念相互的漠不关心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1页)。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显然这是阿多诺强烈希望我们知道和捉摸的。 造成上述结果最重要的事件是20世纪40年代德国法西斯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是一个令人发省的喻示。它的能指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直接导向了人本身的“自我毁灭”。这里甚至不是沉沦和异化的去存在,而是彻头彻尾的不让存在。这里,阿多诺直接借用黑格尔的第二自然概念来比喻人自己造出的恶魔。他说,人的第二自然造成的灾难远远超过第一自然。因为,“第二自然蔑视人的想像力,因这想像力从人类邪恶中引出了现实的地狱”(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2页)。当那些受过极好的教育、 听着古典音乐的法西斯分子通过科学的管理来完成“对数百万人的谋杀”时,这就“使得死亡成为一件在样子上并不可怕的事情”。这里,不仅没有海德格尔渲染的“畏”,甚至连常人的“怕”也不见了。阿多诺要求我们留心这一事件的形而上学意义。 首先,当集中营里的施虐者们对被他们杀害的人说,“明天你们将化为烟雾从这个烟囱里升向天空”,此时,“这种预言表明了历史所趋向的对每一个人的生命的冷漠”(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3页)。阿多诺指认道, 这是西方文明几千年来追求的同一性原则的最终结果。他激动地说:“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纯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因为,“种族灭绝是绝对的一体化”,这是与资产阶级文明的同一性原则一致的。“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奥斯维辛集中营”(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3页)。这是一句震惊了整个世界的警句, 可能也是阿多诺对同一性进行批判最有分量的罪行指证。他说,“不管在哪里,只要人们被毁灭——或用德国军队的说法,‘被干掉’——直到他们被当作与他们完全无用的概念的偏差而真正灭绝掉,运用的就是这种方法”(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2页)。这是令人战栗的指认。 其次,当为了实现种族“存在”的高贵同一性,大量非同一的“存在者”式的人们“被干掉”时,“在集中营里,死掉的不再是个人而是待试验物(das Exemplar〈标本、样品〉/specimen)(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2页。 中译文有所改动)。从被杀害的个体来说,过去通过沉重的仪式面向死亡的价值指认被粉碎了,“个人经验生命的死亡再也不能像是与生命过程相符合的事情”。所以阿多诺说,至此,“留给个人的最后的、最可怜的财产也被剥夺了”。作为被清除的无关紧要的实验品,个人面对死亡的最后畏惧也被剥夺了,生与死的神性均荡然无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纳入到科学实验中的冷漠的死亡事件面前,人们发现,“我们的形而上学能力瘫痪了,因为实际的事件破坏了思辨的形而上学思想与经验相协调的基础〕(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2页)。这是说,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同时死亡的还有一切在过去形而上学沉思中使人的生存从自然中超拔出来的神圣的本质的东西。人,作为能思的苇草被连根拔除了。阿多诺也是在这里说了一句著名的话: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不再写诗!在他看来,“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一切文化、包括对它的迫切的批判都是垃圾”,“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任何漂亮的空话、甚至神学的空话都失去了权利,除非它经历一场变化”〔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368页〕。这令人震撼, 但真的很难理解。每一个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苦难的人,恐怕都无法真正去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