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20世纪的批判理论,法兰克福学派无疑是最具影响力、最有特点的批判话语之一。其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从一开始就拒绝采取一种标准的或学说式的立论基础,而是不拘一格地阐发其独立的理论见解,进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批判风格并达成了一种共识:历史的发展,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历史发展需要重新思考。 作为一种批判话语,法兰克福学派注重的焦点乃是批判概念在当代社会背景下的意义、方法及其固有的局限性。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社会与文化批判的意义和可能性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而这也正是它有别于其他批判理论的特点所在。这种区别的根本,就在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拒绝为社会和文化批判寻找某种坚实的基础——无论是经验的、道德的、方法论的抑或其他,也就是说,法兰克福学派并不是对某一学说或方法的继承与发展,更不愿把自己构建成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把着眼点全部放在具体的批判实践上。因此,它始终不断地强调这样一个问题:在一个全面同化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下,尤其是在20世纪的媒体爆炸背景下如何进行真正对抗性的批判。 正是由于法兰克福学派不以某一学说或方法作为其批判的最终基础,才使它获得了极大的解放和自由,可以对其他现存的批判传统兼收并蓄,进而构建其自己的批判实践。因此,在其发展的过程中,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博采众长,逐步形成了一个虽然不成体系但思想内涵极为丰富的运动:他们将康德和黑格尔唯心主义传统中的许多东西吸收进他们的批判观点;他们试图在其批判观点中为经验社会科学的某些成果确立一席之地;他们力图让唯物主义社会理论与精神分析成为友好睦邻;他们与自由人文主义传统和解释学传统的当代演化进行着愉快的交流。 有鉴于此,我们很难将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串联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来阐述,因为法兰克福学派本身就不是作为一个思想或学术体系而出现的。恰当地讲,法兰克福学派是在20世纪新的历史条件下阐述一系列新的问题。作为一种批判话语,法兰克福学派无疑是以批判来寻求答案。这种批判的最深刻意义就在于与占主导统治地位的思想和理论传统进行彻底的决裂,始终以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为理论依据来解答这些问题。这样就引来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法兰克福学派在多大程度上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在多大程度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 一、法兰克福学派与马克思主义的异同问题 按照习惯上的划分,法兰克福学派一般被列入“新马克思主义”一派。不言而喻,新马克思主义显然不同于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不仅如此,它与“马克思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也不可同日而语。 在西方的学术文献中,经典马克思主义一般是指真正的或马克思本人的马克思主义,但不能等同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从西方对马克思主义的通常用法去理解,“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往往带有一种贬义,意味着食古不化或教条主义,甚至是对东欧马克思主义的一种蔑称。 马克思学的学者虽然往往以真正的正统派自居,但是这种正统派在今天意味着全面地原封不动地接受马克思本人的著作。因此这种所谓从“纯学术观点出发”来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派”,在“忠实于”马克思原著的幌子下实际上是遮蔽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将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呆滞的学术研究。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源头是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简明地讲,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最大分歧集中在文化问题上。或者说,卢卡奇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与经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和反差。 新马克思主义则是一个较马克思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更为宽泛的概念,它的涵盖范围也比较广。它在理论上的特点是试图“重新发现”马克思和“重新设计”马克思主义,也就是要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修正或改造,因此新马克思主义往往意味着后马克思主义或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 不可否认,法兰克福学派确实具有以上所说的种种特点,将它归为新马克思主义一派也是不无道理的。然而,这种简单的划分不应作为关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最后定论。从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来看,T.阿多诺、H.马尔库塞、M.霍克海默以及J.哈贝马斯确实对马克思的原初理论进行了精心的修正,特别是通过哲学和精神分析来重构马克思主义。然而,这种重构是以一种捍卫马克思主义遗产的姿态,尤其是捍卫马克思对异化的批判和一种非异化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目标来进行的。尽管他们自认为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是按照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或各种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的标准,他们偏离得太远了,进入了美学理论、精神分析、交流理论以及其他各种资产阶级欧洲的社会和文化理论,因此他们已经背离了马克思主义。 (注:Slater, Phil, 1977, Origin andSignificance of the Frankfurt School,London: Routledge andKegan Paul.)此外,还有人指责他们回到了黑格尔(例如, 马尔库塞的《理性与革命:黑格尔与社会理论的兴起》一书),因此倒退到唯心主义。(注:Colletti,Lucio,1973,Marxism and Hegel,London:NewLeft Books.)尽管法兰克福学派受到种种责难,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们之所以产生持久的影响,正是他们因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其他思想传统中拿来许多东西补充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思想。(注:Agger,Ben,1992,The Discourse of Domination:From the Frankfurt School toPostmodernism,Evanston,Ⅰ11.:Northwestern University,pp.1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