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百年以来,尼采深受中国知识分子的喜爱,每逢社会变革的前夜,就会成为显学,这不奇怪。尼采当然是一个天才。他疾恶如仇、愤世嫉俗,其痛恨旧世界、创造新天地的情怀出自肺腑,得自天然,而他的思想如天马行空,文笔又如行云流水,同样出自自己,似无师承。他的“超人”、“权力意志”所具有的叱咤风云贵族气概,感染了许许多多的文人学士、英雄豪杰,决不甘心流为等闲之辈。 然而,尼采的主要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下简称《如是说》)却提出了“永恒的轮回”(Lehre der ewigen Wiederkunft)说作为全书的主导思想,常使学子茫然:因为这个学说,西方和东方的学者都不陌生,西方有希腊毕达哥拉斯的传统,东方则有佛教的影响,或者说,毕达哥拉斯得自埃及,则皆来自于东方,而尼采与叔本华不同,他的思想与东方没有多少瓜葛,相反他狠狠地批评过康德为哥尼茨堡的东方圣人,他的道德谱系学和中国的儒家道德思想格格不入,为什么却对“永恒的轮回”情有独钟? 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其真实的含义何在,我想当是学者们不可回避的问题。近人德罗兹(Gilles Deleuze)除他与人合作的成名之作《反欧底普斯》外,还独自出版了两本研究尼采的书,一本叫做《尼采与哲学》(1962),一本就叫《尼采》(1965)。两本书部头都不大,后一本大概是一个讲义,附有尼采原作简短摘要,篇幅更小。两本书的内容一样,对尼采的解释相当扎实,是很值得参考的书。 德罗兹对于尼采“永恒的轮回”的解释也是很精彩的,我这篇体会的基本取向是受到他的启发;不过我读他的书,觉得他主要是从尼采思想内部的联系来理解、阐述“永恒轮回”,指出它不同于希腊和东方的思路,紧紧抓住尼采的意志的主动性(active)、创造性,在理论上强调“变”的“无限性”(infinity),从而避免了对“在”(bing)的抽象理解,于是就可以在“轮回”中看到“异”,而不是“同”,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 我这里要补充做的是从西方哲学的历史发展中来看尼采的“永恒轮回”的意义所在。我感到,德罗兹的工作,在当代法国的哲学背景下的确是很有意义的,譬如“同”和“异”的问题,是他们经常讨论的重要问题,德罗兹联系起来考虑,对问题是有深入的;我们中国人喜欢讲历史,尼采的确是个天才,但仍在历史之中,就历史的眼光来看,他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弄懂的。 按照德罗兹的提示,尼采在《如是说》中集中在三处讲“永恒轮回”,一处在第二卷的“和解”(Von der Erlosung),一处在第三卷的“康复”(再生,Der Genesende),一处仍在第三卷, 其中“七印记”(Die sieben Siegel),大家一定很熟悉,在这一处, 尼采对那个“永恒”反复唱赞歌。 在“和解”里,尼采一开始就指出,他看到“历史”上并没有完整的“人”, 而只有“残缺不全的肢体”——“……es findet immerGleiche:Bruchstuecke und Gliedmaassen und grause Zufaelle —aber keine Menshen”(注:我用的是《尼采全集》批审研究本,第四卷,第179页。)。请大家注意,这里出现了一个“Gleiche”,这个字并不意味着老是出现“相同的东西”,而只是指,它们在“残缺不全”上是“相同”的。 所以, “永恒轮回”加上“相同”、 “同样”(Gleiche),并不是说,同样的东西在那里“轮回”, 过去是“残肢”,将来也是“残肢”,这是尼采的基本意思,也是德罗兹所要强调的意思。这一点一定要牢牢记住的。 然后,尼采就来解释他的“和解”,他用了“Erloesung ”这个词,而在德国哲学,在黑格尔那里,通常用“Versoehnung”。 “Versoehnung”这个词在行文中尼采也用,但标题和主要分析的是“Erloesung”。我体会,“Erloesung”这个词有两层意思, 一方面它意味着“和谐”、“统一”,一方面也有“释放”、“解开”的意思,所以本文译成中文的“和解”。“和”和“解”是相关的,“解开”了,就“和谐”了。 “解”还有“解脱”的意思,从一个什么东西里“解脱”出来。能够从一切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是“意志”,这是从康德到叔本华的教导,“意志”是“自由”。 什么叫“摆脱一切的束缚”?所谓的“一切”,乃是“一切”的“既成事实”,亦即“过去”。“过去”一直在束缚着“意志”,如今“意志”觉醒了, 要摆脱这一切的束缚, 说了一声“我愿意”(Sowollts ich es!)(注:《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页。),就以为真的“解脱”了。尼采批评这种人为“蠢人”(Narr),他说,“被监禁的人都成了蠢人!被监禁的意志愚蠢地释放(解脱)出来的仍然是被监禁的意志。”(注:《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页。) 为什么?尼采解释道,时间不能倒流,就象一块曾经滚动的石头现在不能再滚了。意志要从时间里解脱出来,对于它已经无可奈何的“过去”则充满了“怨恨”(Ingrimm),是一个“恶意的观察者”, 被释放出来的意志是一种“报复精神”(Der Geist der Rache )(注:《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页。);而这种报复, 又必定要受到“时间”的“惩罚”(Strafe),于是人间一切的“苦难”(Leid),都是这种报复精神的“应得”之“惩罚”。尼采指出,这就是“带有谎言(Luegenwort)性质的良心(gutes Gewissen)”(注:《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