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嵩和王太庆两位老师合写的《关于“存在”和“是”》一文(注:此文载于《复旦大学学报》2000 年第1 期。 )讨论了西方哲学中Being这个概念的翻译, 认为已经“约定俗成”的“存在”这个译名不足以准确表达Being,主张改译为“是”,至少对于理解亚里士多德、 巴门尼德哲学应当如此。从表面看,这只是一个术语翻译问题,然而研究西方哲学的人当知道,Being对于西方哲学这座大厦来说, 具有奠基石的功效,对于我们追溯西方哲学的思想方式来说,又有行经走纬的作用。 这篇文章从几个方面论述了Being当译为“是”的理由, 其中包括追溯其印欧语系的词根并作词源和词义的考释;阐述了作为系词的“是”与西方哲学中逻辑表达式的关系;还结合巴门尼德和亚里士多德哲学,说明以“是”这个译名去释读他们的思想,在一些向来疑难的关节点上所获得的新见解。对于此文得出的结论,我是完全赞成的。 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陈康先生在他译注的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中就把相应于Being的希腊文on译作“是”和“是的”了。1959 年初版的吴寿彭译的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也作了同样的处理。然而,长期流行于学术界的却是“存在”这个译名。据信其主要的理由中有:人们的思想不习惯于把“是”当做一个概念来思考,同时也因为汉语没有词性的转换,不便在行文中把它当做名词来谈论。这两点理由是互为表里的,缺少这样的思想,也没有表达这种思想的语言。的确,西方人把“是”用作哲学概念时,同时伴随着一种思想方式,而且,随着在不同哲学中“是”的意义的不同,思想方式也不同。如果我们想进入西方哲学的堂奥,也许不得不用“是”这个词。为此,本文试以“是”去述说西方以论说“是”为主题的两种不同的哲学:传统的是论(ontology)和海德格尔的哲学,以期揭示其思想方式。 兹从作为最普遍概念的“是”谈起。 一、作为“最普遍”概念的“是” 大家都承认,“是”是西方哲学中广泛使用的核心概念,读西方哲学书总是碰到它。早在巴门尼德那里,“是”就作为哲学术语了。柏拉图以相的方式讨论过“是”、“不是”、“所是”或“是者”。亚里士多德提出,哲学就是关于“是者之为是者”的学问。中世纪神学甚至以“是”指称万能的上帝。黑格尔声称他的《逻辑学》是一个严密的演绎体系,其中的范畴无不有其来历,这个范畴体系的开端就是“是”。海德格尔革新传统哲学时,也围绕着对于“是”的阐述,其最著名的著作即称为《是与时》(注:Heidegger,Being and Time,tr.by John Macquarrie and Edward Robinson,Harper and Row, Publishers,1962;参见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 在各位哲学家那里,“是”的用法及意义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有一点恐怕是人们都会承认的:在西方哲学史上,“是”被认为是“最普遍”的哲学概念,即,“是”的意义在于它是那个具有最普遍性质的范畴。至少,这是“是”的多种用法和意义中最重要的一种用法和意义。 什么是“最普遍”呢?通常人们把它理解为包容一切的意思。可是什么是“一切”呢?事实上,由于人们的阅历不同,尤其是思想方式的不同,所谓的“一切”是不一致的。囿于日常生活的人把凡是他亲身经历和感受到的东西称作一切。有科学常识的人把一切扩大到细胞、分子、原子、基本粒子以及这些物质的运动规律。我们也没有理由把那些非物质的东西排除在“一切”之外,例如数学对象、符号组成的信息世界,甚至宗教信仰和哲学思想表达的对象。用什么词语才能使这一切得到表述呢? 在中国历史上,人们曾经把“物”作为泛指一切的名称。墨子称“物”为达名(注:《墨子·经上》。),荀子则称之为大共名,他说:“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徧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注:《荀子·正名》。)这种观念及其表述方法影响深远,直至今日人们还用“万物”、“世间万物”的说法泛指一切。“万物”在英文里作“all things”,显然,哲学的对象并不限于all things,“万物”不足以成为哲学的最普遍的概念。 西方哲学把“是”当做最普遍的哲学概念。那么,在什么意义上“是”能成为最普遍的概念呢?为了搞清这一点,我们须追溯到柏拉图。柏拉图是第一个将“是”作为最普遍的相的人。事由起于他的后期著作《巴门尼德篇》,在那里,柏拉图为补救其前期有关相的理论的不足,发展出一种关于相之间相互分有或结合的理论。他提出,单一的相是不能成立的,相只能成立于它们的相互结合关系中。所谓相的相互结合,在形式上就表达为通过系词“是”把分别代表两个相的词组合成的句子。如“一是数”,这个句子就表示“一”和“数”这两个相的结合。“一”这个相的意义是通过“一是某者”这样的句式得到述说的。换句话说,“一”成立于与其他相的相互结合关系中。反之,如果“一”不与任何相结合,那么它除了自身就得不到任何规定,甚至连它自身也不能成立。因为,表示“一”成立的句子写作“一是”,这是希腊文里最简单的句子,它须是“一”和“是”的结合,可是,“是”也是一个相。由此可见,“是”这个相由于它还具有系词的身份,在柏拉图关于相的相互结合的理论中发挥着突出的作用。它不仅是相之间相互结合的纽带,还是每个相成立的起码的条件。“是”的这种性质使它成为最普遍地与其他相结合在一起的一个相。柏拉图论及“是”与“数”的结合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