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34(2000)06-0001-07 经过一百多年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之后,形而上学已声名狼藉,被大多数哲学家所唾弃;随着席卷全球的现代化浪潮,被后现代哲学家们称为“利益最大化的宏伟叙事”替代了各种理想化的哲学原则,成为世界性的人生哲学。为学术而学术的自由理性思考,不为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真理的探求,亦即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日趋黯淡,它被视为不合时宜的古怪的生活样式而倍遭冷落。尤其是在我国文化传统中本来就缺少纯粹理论生活的文化基因,哲学和其他纯学术理论学科的处境就更为困难。有鉴于此,本文以赞美理论的价值态度重申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意旨不在争夺什么话语主权,而在于呼吁和坚持一种人类生活的维度,它将恢复和坚守人之为人的应有的灵性和尊严。 一、哲学家的存在方式 至少自苏格拉底以来,西方哲学史上一些伟大的哲学家似乎都感受到一种命运的召唤:自觉其人生使命就是做哲学思考。从而,哲学思考就不是偶然地、外在地随便想想,而是哲学家内在的、必然性的精神生活;哲学也不仅仅是哲学家的谋生手段或某种技能性的职业,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是他们的生活形式、生活目的和存在方式。 黑格尔用他的精神辩证法(这也被后现代哲学家称为另一种宏伟叙事或元叙事)理解苏格拉底的原则,他说:“苏格拉底的原则就是:人必须从他自己去找到他的天职、他的目的、世界的最终目的、真理、自在自为的东西,必须通过他自己而达到真理。这就是意识复归于自己。”[1](P41)不管黑格尔是否准确地理解了苏格拉底的原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苏格拉底确实奠定了西方文化中一种人生理想的基础,这就是,认识你自己,过一种内在自觉的有意义的生活,或者说是一种明明白白的理性生活。通过自己而达到真理,获得生活的内在坚定性,就是要从对外在的神谕、传统、习俗、乃至法律道德规范等的盲从中解放出来,要由自己给出如何生活的理由,这也就是一种理论生活、理性生活和自由生活的理想。 自由自觉的生活需要真诚、不倦的理论思考,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这又是使生命、生活获得意义的唯一途径,因而它的价值可能超过生命本身。苏格拉底以人们看来是有些极端的理性主义态度认定:美德就是知识,美德就是逻各斯,没有知识或识见至少没有自觉的善的生活。“知识与生命彼此的绝对统一”,可视为纯粹理论生活理想的实质。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获得知识并由知识而规定生命的意义,知识是使生命有意义的从而使生命值得珍惜的唯一理由。苏格拉底之死至今仍是哲学家们反复思考的重大事件,本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风靡世界,有人认为,苏格拉底就是一位真正的存在哲学家。理论与生活的彻底统一,自由自觉地决定自己的生活,真诚地践履自己的理论原则和理论信念,这就是哲学家的在世方式或存在方式。 苏格拉底之死使理论生活不再是单纯的主观精神活动,而被昭示为一种生活的样式和风格。博学而又具有现实感的亚里士多德虽然批评苏格拉底对美德的偏狭的理解,他也可能不赞同这位祖师的激烈的生活态度,但他更为理论化地论证了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古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探索哲理只是为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这个可由事实为之证明:这类学术研究的开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乐安适的种种事物都获得了以后。这样,显然,我们不为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寻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2](P5)在这段颇有些历史唯物论味道的哲学起源和性质的论述中,哲学被着作是无任何实用目的的仅为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哲理探索成为人的自由本性的唯一表征。如果说为了各种实用目的的人类活动受到人的基本需要的驱动,这些活动或生活形式是受必然性支配的,那么,哲理探索则是摆脱了自然必然性的束缚真正属于人自己的自由生活,为学术而学术的纯粹理论生活是人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的理想生活。 人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通过自身而达到真理,这就是纯粹的理论生活态度。这种论证方式是海德格尔称之为“基础本体论”的生存论的论证方式。至少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另一根深蒂固的传统是从存在论或本体论思路论证我们所说的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众所周知的柏拉图的理念论认为,理念或模式是超越人的心理和思想的实体性存在,它是万物原始、永恒的原理,是世界的本质或实在,因而是思想的真正对象。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既是认识的目的,也是有价值生活的目的。理念既是真,又是善,柏拉图把哲学家定义为:“渴欲观赏真理的人”,也把对于理念的考察当作绝对幸福或幸福生活的本身。[1](P223)此外,因为理念是永恒的实在,那么通过哲学练习可以不断地回忆和接近真实的理念世界,这就使哲学家的生活具有了神圣的不朽的意义。哲学是死亡的练习,死去的是不真的虚幻的感性生活,获得的却是永恒的神圣的理性生活。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具有了超凡脱俗的神圣光辉,而人的理性本身也具有了实在性的存在论意义。 随着科学技术和工业革命的发展,近代以来的哲学家逐渐失去了希腊哲学中那种虔诚的理性精神和理论信仰,然而纯粹理论生活的理想作为西方文化的传统或基因却不绝如缕,不断地被一些伟大的哲学家所坚持和宏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胡塞尔面对欧洲科学和哲学的危机,呼吁恢复普遍的希腊理性精神,他在自己哲学探索的关键时期,也在真诚地追问自己如何作为一个有价值的哲学而生存。哲学是生命意义所在,哲学和生命的统一是所有重要哲学家的共同特征,或者也可以说正是这种理论生活的真诚态度才使他们成为重要哲学家。哲学与生命的统一不仅在于哲学家们对自己生活使命的自觉,也直接表明为一种独特的生活形式,表现为生命不止哲学思考不止的事实上的统一。康德临终前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先验哲学是先验地联合在一个体系中的诸理性原则的综合……”[3](P285)。黑格尔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说过“我已把自己奉献给科学”,他在年近花甲的时候,放弃了假期休息,放弃了和家人、亲友的团聚,表达了:“必定、必定、必定”把《哲学全书》第二版改完的决心。[4](P200、18)由于消息闭塞,几年没有当代哲学家伽达默尔的音讯了,今年是他的百年诞辰,我们知道,他在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还在思索哲学究竟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