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诗人说,“——不,应该说,回到了我的生活中”(注:曾卓:《生命炼狱边的小花》,《曾卓文集》第一卷379页。)。诗, 在这个时刻续接上了曾卓1947年的艺术生命。 愿用洁净的泉水为我沐浴的 是谁呢? 愿用带露的草叶医治我的伤痛的 是谁呢? 在狂风暴雨的鞭打中,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愿和我一同在泥泞中跋涉的 是谁呢? 当我在人群的沙漠中飘泊,感到饥渴困顿,而又无告无助,四顾茫然,愿和我分食最后一片面包,同饮最后一杯水的 是谁呢? 当我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众人的嘲笑凌辱,而仍不舍弃我,用含着泪、充满爱的眼凝望我,并为我祝福的 是谁呢? 这一连串的问构筑的整首诗题名还是一句问话《是谁呢?》。这是1956年即我们看到的、曾卓回到近十年前中断的创作中的第一首诗。它确实是当时心境的忠实笔录。初读令人想起距当时十六年前的1940年一首《病中》,然而没有当初“爱我者呢/恨我者呢/一齐来吧”的呼号,或者“艰辛地痛苦地/然而是快乐地前行”的达观,这里伤痛的、鞭打的、沙漠中的、十字架上的“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份温情的理解与分担,只在这一点它与在书籍零乱的房里静静躺着的十八岁时的主人公取得呼应: 有谁来么 给我倒一点稀饭 不然 一点凉水也成 有谁来么 而窗外 秋风秋雨同时起了 好冷的天气 谁给我关一关窗 好么 谁?(注:曾卓:《病中》。) 这也是一连串的“谁”。然而有一点却不同,《病中》的“我”虽要求进步,但现实中仍是一个心怀革命而身居后方并未实际投身于剧烈革命洪流中的旁观者,当然这个旁观没有消极意,十八岁的诗人笔下的战争仍是从前方的友人们那里听说来的,他没有亲见它的残酷,所以诗里会有“用花瓣为我擦血的女郎”这样的唯美的句子写着死亡,还是概念,尽管他全身心地拥戴革命,然而并不深入,这可能就是日后老年时诗人自己总结的“一个旁观者的浅薄”,暴露出的“思想上、感情上的疮疤”,也正是这个意义上他要求自己“至善至强的人才能有至善至强的诗”(注:曾卓:《从诗想起的……》。);所以“我怎么能够长久地躺在床上呢/我应该将脚步伸进历史巨大的鞋套/夹在浩浩荡荡的歌唱人群中”的病中的“我”的真诚也不免有些空洞,不如“谁给我关一关窗”这样的句子来得体贴真实具象。而这一瑕疵在《是谁呢?》中是荡然无存的,这一个对“谁”追问与向往着的“我”是真实的,这一次不是旁观,也做不到旁观,而是一确确实实的体验者。身置其中,真正是被钉在了众人嘲笑的十字架上,正因如此,“我”要求的不再是病中的一杯水一口饭,不再是单纯情感上的关心照料,而是在种种摔打与伤痛的命运尽头,有一双精神意义的含泪凝望的眼睛。然而,“是谁呢?”在厄运连绵一步步地深入发展而批判也步步升级的年代,这是连诗人都对自己呼唤的可能性发生动摇怀疑的。《有赠》集中,不足十首诗作,如果分为三个十年,每阶段都可选出一首代表的诗来的。1961年的《有赠》,1971年的《感激》所倾诉的大约是一个对象;那个“你”是诗人呼唤的“谁”么?!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 我饥渴、劳累、困顿。 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 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视着我 (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 你为我引路、掌着灯。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 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 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 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 我眯着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 也不能习惯你母亲样温存的眼睛。 这是一连串奔波劳碌的动作,“我”赶路,“我”叩门,“我”赤脚拖着灰土和血痕,“我”坐在你面前,不能习惯人生劳顿无望旅途上的你的温存。对应于“你窗前的光亮”、“你为我开门”、“你默默地凝视”、“你为我引路、掌灯”、“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一系列的“你”的热情的,是这个行囊小而背负重“头发斑白”“背脊佝偻”了的疲倦旅人。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 那么,我能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 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 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 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 这个放在提问前的自问是负责任的,在那一瞬时,一无所有的诗人还向内要求着自身的承担,这一点是见品格的,这种已身陷穷困却仍要对自己爱人负责仍要在有限的持有中给她幸福的爱的道德,在与这首《有赠》同年的另首《我能给你的》中表述清晰,“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小巢”,“我一口一口地到处为你衔草”直至“我愿献出一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这里“被爱”化作了“爱”的动力与热能,它燃烧着诗人,使他升华了。当一瞬间闪过了一生,当“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当从你那里获求了力量、信心与勇气,这个结束也是开始的时刻确其神圣: 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座炼狱。 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 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 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 可谓句句真切,字字掷地有声。1971年的《感激》也是这种将我“巨大的痛苦”与你“亲切的目光”放在一起的,“即使道路坎坷,遍地荆棘”,有你的关怀,我仍是能大步向前的,当然那不说出的感激在心底,暖着人,使人获得着超常的勇气: 即使在炼狱的烈火中,我也决不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