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发展到今天,似乎已进入一种很难言说的境地。相当多的人趋向于认为这不是一个诗的年代,但什么样的年代是诗的年代呢?官民一致、闹轰轰都来写诗的年代是诗的年代吗?屈原、李白不也曾感慨生不逢时吗?诗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可能从来就不是适应,顶多是对应。因此,不避冷落、热衷于写诗的前辈,自觉排除掉对诸多客观因素的怨尤,便不无必要,静下心来反观自身,看到主体机能上的一些障碍,是迫切而又紧要的任务。然而我对新诗的发展全貌毫无把握,只能把自己在有限的阅读中引发的一些想法和感受随便说说。 第一,诗人应克服幼稚的救世情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古往今来志士贤哲倡导并身体力行的明训,也是我们今天的人不应忘却的道德使命。但这需要我们做很扎实的工作,而不是怀抱着政治幻觉和文化幻觉想入非非,把诗歌的作用和写诗者的作用自行放大,幼稚到以为自己有拯救世界的能耐,一说话、一动笔便是救世主的口吻和语气。有人写他怎样点灯,说灯光亮起来,夜随即塌陷了。灯光与黑夜这组传统的象征符号,在此并未逃出其固定含义,并不新鲜。写作者和编发者以为新鲜的大概是灯光使夜塌陷这一点,但灯光能使夜塌陷吗?驱散黑暗迎来光明这种老套子,不管换上什么嘴脸还是老套子。如果诗人不虚张声势,老实说有灯光的夜比没有灯光的夜好;也许还算有点意思。 第二,诗人应克服埋在骨子里的接班人情结。在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意识当中,官本位是根深蒂固的。从大的方面讲,大家对朝代更替感兴趣,看着热闹,说起来也热闹;从小的方面讲,媳妇盼着当婆婆,儿子盼着成老子,梦寐以求的就是从一个位置熬到另一个位置。这种情结在我们一些诗人的作品中,也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影响。一位挺年轻的诗人在写父亲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父亲,你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挪一挪位置吧/让我看看远处的风景。试问,你想看远处的风景,为什么老在父亲的背后蹲着?你就不能自己换个位置,换个角度,去看自己的风景吗?是什么让你那么耐心地蹲在父亲背后,又那么迫切地盼着父亲让出位置?难道世代相传的竟只是那样一个位置。我想我们有必要为这位诗人的精神质地感到忧虑。 第三,诗人应克服天真的恋乳情结。人能保持童心,尤其是诗人能保持童心,是非常必要也极其可贵的。但是,如果为了保持童心,总是长不大或拒绝长大,就有点可悲。老大不小的年纪,还装痴卖呆、装疯卖傻,要别人当顽童宠着,写起诗来梦话连篇,玄乎得不得了,玄乎又不玄妙。说起来,现在有些儿童写的诗,比我们大人还成熟,他们自己是儿童就按儿童的心理写,而不刻意学谁。这种老老实实的写作态度就是成熟。对大人来说,成熟的童心才是有价值的童心。装出来的童心只能让诗变质。 第四,诗人应克服没落的贵族情结。在今天,诗人要想成为贵族难度很大,支撑贵族的两大要素是权和钱,诗人一样都不易得。成不了贵族,便越想当贵族。想当又当不了,心态上便会出现龙困浅滩的幻觉,没落贵族的习气反而很容易就染上。窃以为没落贵族情结有三种表现形式。一是毁灭欲,反正这世上的东西自己也支配不了,干脆抓紧糟践吧。什么事物一到他的诗中,不论多么应该值得珍重,都免不了被嘲弄和玩弄。甚至连母亲这样的字眼,都不能让他保持起码的敬意。二是怀旧病,凡事都是过去好,过去的歌好听,那么多人被整死是活该,挨饿受穷也舒服。在这样的诗中,你找不到他血液的温度,他关怀的不是人,而是涂着防腐剂的尸体。三是狂妄自大症,对老百姓的生存轻视、忽视乃至蔑视,他们的苦难是自做自受,和他没有关系,因此也决不能和他的诗有什么关系。 第五,诗人应克服自视清高的隐士情结。我喜欢诗并写诗快二十年了,越来越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别人清高。我想当官(最好当大官),我想发财(最好发大财),我爱喝酒、爱吃肉,见了漂亮女子就心跳加快,别人有的好多毛病我身上都有。而且有的毛病恐怕还比人家更致命。因此,我不敢让我的诗太干净,不敢把诗弄成牌坊。当然有人过去那样做,将来还要那样做,咱也没办法。有人非要人们觉得他已干净到一生不用洗澡的地步,那就只好随他去。当然我也不赞成诗人和诗都要全盘世俗化,太世俗甚至市侩的东西更是要不得。太清高的东西假,太世俗的东西脏。关注人而不抽象人,关注现实而不急功近利,飘逸而不漂浮,浪漫而不虚幻。这样,尽管仍免不了如希尼所说,诗不能阻挡一辆坦克,但却有可能守住诗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