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五昌:目前,汉语诗歌写作状态非常活跃,呈现出新世纪开端的某种繁荣景象。但是,理论上的争论与分歧在诗人们中间形成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局面。这些问题集中起来,主要可以归结到汉语诗歌写作的语言资源问题和精神资源问题。下面我们三个人可以对此发表各自不同的看法。 陈旭光:关于汉语诗歌写作的语言资源问题,我认为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西方语言资源,再就是本土语言资源。在语言资源这个问题上,语言的西化并不可怕,因为即使是我们今天的“口语”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西化了。诗歌中的语言问题,现在已经成为非常集中、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诗人们的痛苦,其实就是语言的痛苦。 谯达摩:从创作发展的角度来说,诗人们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就是语言的痛苦;但如果从创作发生的角度来说,诗人们的痛苦主要还是心灵的痛苦和挥之不去的种种焦虑。事实上,从古到今,中外诗人几乎没有不关心语言问题的。当然,诗歌对语言的要求较之小说和散文则是最高的,以至于布罗茨基认为诗人是语言延续其存在的重要手段。 谭五昌:现代诗人都很重视语言,语言问题已被提到理论高度。80年代的时候,韩东等人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这个口号一度在诗人们当中非常流行,但在我看来,这还仅仅是一种诗歌语言意识的萌芽状态,并不具备高度的理论自觉和普遍意义。而到了90年代,诗歌写作中的语言意识已经达到了一个自觉的、深化的阶段。因为诗人们不仅在头脑中普遍重视诗歌的语言问题,而且完全在写作过程中将它清晰地凸现出来。 陈旭光:诗人是面对语言本身来从事创造活动的。语言的痛苦就是诗人的痛苦。我们生活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语言的世界,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存在着统一和非统一的关系,情形是很复杂的,因此,诗人们如何在对语言的使用和选择当中获得诗意的发现,就成了对诗人的一个重要的考验。 谯达摩:我们现在的新诗,以前的古诗词,以及外国诗,只要是成功的作品,肯定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贯穿着诗人的语言意识。至于语言资源问题,我想不应该只局限于文学范畴,它应该蕴藏在一切文化包括科学技术文化之中。 谭五昌:语言问题对于诗人来说是一个充满广阔前景,而又困难重重的“致命”问题。我认为现在诗人们面临的普遍困惑是对于诗的语言和非诗的语言缺乏一种敏锐的判断和甄别能力。有不少诗人把大量的日常语言拿到自己的作品中来,但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有一种诗意的光辉。由此可以看出,诗的语言与日常语言肯定是存在差别的。 谯达摩:一般而言,口语与平民的关系较为密切。但是,诗歌不应该仅仅与平民发生关系。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口语和书面语与人类的关系可以说都非常密切,不分上下。因此,所谓口语写作也好,书面语写作也罢,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是怎么写的。艾略特写《荒原》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考虑用书面语还是口语,而是根据自己创作的需要,用不同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更何况口语和书面语没有什么截然的分水岭。 陈旭光:日常语言可以理解成口语,那么我问一下:“口语化写作”当中的口语怎么朝诗的语言转换? 谭五昌:我认为,一个写作者本身对于语言是否有一种诗意的感受能力、提炼日常语言的能力,以及表达上的艺术才能,这是口语能够转化成诗性语言先决的主观条件。在一首诗的具体创作实践中,写作者本人应对日常口语进行自觉的提炼和心灵的浸润,并将它们安排在合适的结构位置上,使之迸发出诗的光芒,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陌生化”效果。 谯达摩:仅仅从语言资源来探讨当前中国诗歌的有关问题,显然不够,我们应该大致谈谈当前中国诗歌中的现代性问题情境。从学理角度说,中国诗歌现代性的问题情境,实际上包括两个方面,即中国诗歌的问题意识和问题结构。前者指中国诗人的某种深刻而又自觉的本土问题的敏感性、现实感和强烈的社会关怀。如果中国诗人缺乏这种问题意识,就很容易落入西方诗歌现代性理论所预设的种种思路和指向的窠臼;后者指的是作为诗歌中的现代性研究的对象的属性和结构。落实到中国诗歌现代性的问题上来,就是它应该有别于西方诗歌的现代性的某种内在性和独特性。它不是表层的结构特征,而是深层的结构关系。尤其是这个结构内部各种特异的甚至偶然的力量或因素所构成的复杂张力状态。 陈旭光:目前,诗歌界似乎在“口语写作”和“书面语写作”之间形成了一种理论上的对立状态,其实我觉得口语和书面语之间的区别是相对的,它们内部会不断发生转化的,今天是口语,再过多少年就有可能成为书面语。所以,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来说,不应该在口语和书面语的选择和使用上陷入画地为牢的境地。比如现代杰出诗人穆旦,他的诗歌语言非常晦涩,欧化倾向鲜明,但却表达了自己深刻的人生经验和诗性经验,将现代汉诗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现在的许多语言欧化的诗歌作品,缺乏穆旦那样的深刻人性关怀,因此在语言方面怎样做文章,都不能挽救其内在的苍白和无力。 谭五昌:我觉得旭光这段话是在提倡开放的语言态度。一个诗人对语言的选择和使用,只要符合艺术的内在需要,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都是好的语言,不存在高低之分,确实没必要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