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文学的写作无疑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对于自己所涉及的全部事件和人物,必须都采取客观和公允的态度,进行科学的分析与评价,如果不是这样去操作,而在对立的双方中间,明显地带着偏袒一方的态度,作出与事实不符的褒贬,那肯定就可以说是传记文学写作中的大忌,对于所有全部客观事实的调查和掌握,确定无疑地应该是作者进行分析与评价的唯一前提,对于它是否认知得清楚、详细和完全属实,会成为传记能否成为信史的根本的原因。班固称赞《史记》叙述历史过程时的“其文直,其事核”,确实应该作为衡量一部传记文学成功与否的必要条件。如果作者所根据的材料是以讹传讹,甚或是纯属子虚乌有的话,那么它的文献价值就应该引起足够的怀疑了。 笔者的这一想法,是在阅读了杨绛《从“掺沙子”到“流亡”》(以下简称“杨文”)(注:《南方周末》1999年11月19日。),又阅读了《杨绛评传》(注:孔庆茂作,华夏出版社出版。)等传记之后得出的。“杨文”首先叙述的是在“文革”中间的1969年夏天,自己原来的住房“分掉两间”,住进来的“沙子”,“只是需要住房的人,政治面貌和表现各各不同”,这比她《丙午丁未年纪事》中的叙述显得略为详尽。而《杨绛评传》中的说法则与此迥然不同,说是由“造反派头头”分派,住进了“这对‘造反’年轻夫妻”。“杨文”将迁入的对方称为“沙子”,自然是带上怀恨在心的轻蔑之意,却又说明了“政治面貌和表现各各不同”,并未认定他们就是“造反派”。那么孔庆茂如此明确的说法,是从何而来的呢?按照常理来说,杨绛与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纠纷,为数极少的邻居与同事也只能了解一些影影绰绰的情况,最知悉底细的只能是发生纠纷的双方,不知道孔庆茂是否采访了对立的双方,至少应该是询问过自己的传主,才有可能书写出来。如果是传主当时告诉孔庆茂,说这对年轻夫妻是“造反派”,而后来的“杨文”又采取不同的说法,那就显示是传主改口了。“杨文”还说“男沙子”“是整‘5.16’而为‘革命’立功的人”,不知是否属实?“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当时的“整‘5.16’”,是针对垮台的造反派“红卫兵联队”的,这样说来对方就绝不是造反派了;如果以“杨文”的说法为准,那么前面的这一说法就是向壁虚构的不实之词。如果孔庆茂在叙述这件事情时,并未为此专门采访过自己的传主,而只是根据有些以讹传讹的材料,不加分析就随便谱写的话,则说明他写作的态度实在是太不严肃了。 这对年轻夫妻究竟是谁呢?不少读者在以前是并不知晓的。从“杨文”披露之后不久,《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12月号和2000年1月21 日的《中国经济时报》,发表了肖凤的《林非被打真相》(以下简称“肖文”),《今日名流》1999年12月号又发表了穆正平的《钱钟书林非打架事件的来龙去脉》,就正式透露出这一场纠纷,是在钱钟书、杨绛夫妇与林非、肖凤夫妇之间发生的。“肖文”对于自己全家搬迁的原因和过程,在文中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还着重说明林非因为在肃反运动中的“立场右倾”,和在反右派运动中由于“平均主义的错误思想”受过处分,“文革”中被造反派张贴大字报批判为“漏网右派”,因而“常常处于胆战心惊的恐惧中”,“采取躲避和逍遥的态度”,总之他并非造反派,这是说得很明白的。 林非的散文《记赵树理》、《回忆陈翔鹤》和《小灾小难》,都叙述过自己遭受批判与处分的经历,他的《读书心态录》(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出版)还叙述了自己由于受到过批判与处分,深感没有资格参加当时“学部”的两派群众组织:其一是“红卫兵联队”,因为受到“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关锋的支持和指挥,所以被称为“响当当的造反派”;其二是“红卫兵联队”,被前者称为“保皇派”、“臭老保”等等。以林非昔日所写的散文,来印证“杨文”与“肖文”中的有关说明,那么他并未参加“文革”中间的“学部”两派组织,应该说是可以获得确认的。《杨绛评传》也许出于丑化自己传主对立面的目的,并无根据地将他说成是“造反派”,应该说是一种极不严谨和侵凌名誉的做法。《钱钟书传》(孔庆茂作)同样是违背事实地将他说成“造反派”,同一位作者的两本传记中间,同样都没有经过深入的调查与研究,平白无故地损害一个公民的名誉权,这从传记写作的道德原则来说,应该说是问心有愧的,无疑还应该负有法律的责任,这些问题对于传记作家如何进行严肃认真的写作来说,确实应该是引起充分注意和必须慎之又慎的事情。 还有一个问题是孔庆茂的《杨绛评传》中,由“造反派头头”分派房屋的说法,“杨文”并不采用此说,而“肖文”则更说明是在“‘文革’的‘斗批改’阶段,整个单位都调整住房”,一位“‘革委会’主任”目睹林非的居住情况如此拥挤不堪,“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分配两间住房让我们搬家”,还叙述了“在这座四层楼的公用宿舍里”,同时搬进了十对青年夫妇,其中的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的学者,也有人则流亡于海外,在当时“学部”的整个运动中间,“红卫兵联队”在“中央文革小组”清洗和逮捕关锋之后,就被定为“反动组织”而遭查封,原来处于劣势被攻击为“保守派”,并被“红卫兵联队”查封过的“红卫兵总队”开始掌权,并结合被解放的“革命干部”,成立了管理日常事务的“革委会”,它与原来意义上的“造反派”已经毫无瓜葛。基于这样的事实,可以判断孔庆茂《钱钟书传》、《杨绛评传》中的此种说法,也是并不符合客观事实的。《钱钟书传稿》(爱默作,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更加以渲染地说是他传主的全家,从“干校”回到北京后,才“发现自家房屋被一对青年夫妇占用了,好说歹说就是不搬走”,与“杨文”的说法迥然相异,却也不诬称对方是“造反派”,大既是想要刻意地编造虚假却又富有喜剧色彩的社会新闻。 关于两家合住之后逐渐交恶的过程,“杨文”的叙述比上述几种有关传记显得详尽多了,概括说来是他们尽量照顾对方,而对方在其女婿自杀之后竟加以冷嘲热讽;“肖文”则叙述对方企图赏赐吃剩的食品,都严词加以拒绝了,最伤害她自尊心的是当杨家情绪不好时,不由分说就抱走自己儿子,当作开心取乐的玩具。在双方交恶过程中许多与时代氛围关系不太紧密的细节,局外人是难于作出判断的。如“杨文”说钱钟书热情地替肖凤搬过摇篮,“肖文”则说家中从未有过摇篮,即属于此种情况。然而有些与时代氛围关系甚为紧密的细节,揆之于常理来说可以作出大致不差的判断。如“杨文”叙述肖凤在“学部”军宣队第一把手面前,大骂她女儿是“5·16的臭寡妇”, 乃是为了刻意渲染对方的凶悍;不过只要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们都会深切地体验到,当时在工军宣队面前是绝对不敢高声吵闹的。工军宣队的任何命令,都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人们在军宣队的连、排长面前,都只敢恭恭敬敬与和颜悦色地说话,怎么会吃了豹子胆,敢在这军宣队第一把手面前如此吵闹?这样的场面并不可能发生,而是属于为了进行抹黑的向壁虚构。“杨文”还说在钱钟书前往干校后,肖凤于北京的住房内向林非大声喊叫,“我要上吊了”,用以说明对方在她女婿自杀后,毫无同情心理的幸灾乐祸,其实林非和钱钟书是同一天在工军宣队率领下,浩浩荡荡奔赴“干校”的,林非早已发表的散文《我和牛》,详述了这一过程,这无疑当为事实,他不可能于千里之外,跟肖凤扮演双簧去嘲笑她们,这也是为了抹黑对方的品格,而不惜向壁虚构的手法。“肖文”这个论辩是有说服力的,可是她为何不就上述的事例进行论辩呢?总是在“杨文”突然发动的大规模进攻面前,气忿激动而又仓促迎战,才会有此疏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