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新时期的小说创作中,蒋韵作为一个作家,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蒋韵创作实绩的丰厚与评论界对她研究的单薄是一件怪怪的事儿,这或许是因为蒋韵的创作从始至今始终因其独特性而与一波接一波的文学主潮有着一定的疏离,或许是因为我们不能把她的创作对号入座顺理成章地归入我们既定的文学研究格局之中,也或许是因为她用“肚子写作”而我们用“头脑思考”,还或许是因为一些其它什么我说不上来的缘故,但这或许更说明着我们在今天强调评论、研究蒋韵的“应该”。 蒋韵的小说创作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不多的对蒋韵小说创作的评论也有着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大致说来,有这么三个阶段:最初是评论家李国涛、段崇轩,他们指出蒋韵在七、八十年代的小说创作大抵是塑造五十年代初出生的那一茬人的形象。1989年之后,蒋韵的小说创作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由实在而趋于空灵,评论家毛时安曾比较准确地抓取了蒋韵这一时期创作的意义,他主要将其归之为“她对于死亡独具的生存意义的近乎执着的关注和顽强的表现”,“用隔世的眼光”使“此生此世”产生“令人无法捉摸的内在丰厚”(《美丽的忧伤》)。1996年蒋韵发表了其代表性长篇《栎树的囚徒》,作家李锐、成一将其归结为是中国文化破碎、解体的历史过程中的“一个飘流的故事”,是“悲剧里的悲剧”,“是宏大的历史进程中的生命感受”(参见《生命与历史:诗意的消解》)。这一解读典型地体现了李锐的思路,在李锐《旧址》以后的创作中,这一思路得到了更充分的展开。蒋韵本人似乎也比较认可这种解读,我甚至在她的《栎树的囚徒》对家庭的历史的设置、对朴园的设置、对贺莲东这一人物的设置中,看到了《旧址》那种宏大历史设置,那个白园、那个紫痕设置对她的潜在影响。应该说,李锐的这一思路是十分深刻、精辟的。但是,问题在于,这种解读的影响正有将蒋韵归入“类”从而覆没、遮盖蒋韵创作独特性的可能。这样,当我试图写这篇文章谈谈我对蒋韵创作的理解时,我知道我在做着一件十分困难的工作,同时对毛时安先生所说“解读蒋韵是件令人振奋有冒险性的活儿”深有同感。 读蒋韵的作品,给你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是她常常写到死亡,特别是女性的死亡,写到西边的落日,寂寞的河水,一棵孤单单的树,写到沿河水去作远方寻找的孤独者,写“十四岁的时候”,这些意象频繁、生动、形象地多次出现在她的作品之中,她为什么总是作这种描写?作这种描写的内在因由是什么?她的艺术地把握世界的方式是什么?读蒋韵的作品,还会给你留下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作品能指单独地看,并不复杂,但能指链条却缺乏外在的关联。在一部作品中,她往往设置几个表面看来完全无关的故事片断,如此一来,并不复杂的能指所体现的所指往往让你感到比较玄虚,缺乏外在关联的能指链也让你对作品整体所指的把握感到十分困难。用作家成一的话说,蒋韵是只写“冰山的尖端”,冰山则隐没在水里。蒋韵自己也承认自己所写的是“只露一个尖”,但读她的小说又确实给你一种很美好、很忧伤的感动,虽然当你试图用流行的话语进行言说时,你会有一种找不到话语形式的苦恼,但这或许正说明着蒋韵的小说对我们今天话语形式的突破性与挑战性,不是准确运用而是借用一下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说法,倒是可以说明一下解读蒋韵作品的特征,弗氏无意识学说认为,人的精神结构恰似一座冰山,起决定性支配作用的八分之七的无意识没于水下,作为表现形式的八分之一的意识部分则成为悬浮于水面上的冰山的尖端,无意识部分是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黑洞”,我们只能通过冰山的尖端去猜测它、把握它。解读蒋韵的作品,我们遇到的情况与此很类似。自然,我说的是解读状态的类似,决不是指从意识、无意识关系的角度去对蒋韵作品作出解读。这样,我就再一次体会到解读蒋韵作品的困难,体会到解读蒋韵作品确实“是件令人振奋有冒险性的活儿”。 我觉得,很多人都忽视了蒋韵创作的初始动力源,对评论界李国涛、段崇轩最初对蒋韵所作的评论及这之后毛时安、李锐、成一对蒋韵所作的深入的评论二者之间的关系也未给予应有的关注,深知蒋韵且对创作极具经验的李锐似乎也有这样一个错觉,他说:“蒋韵的创作,1989年以前还是跟着新时期一点一点地往前走……1989年以后,她找到了自己的主调”。而在我看来,蒋韵的创作始终未脱离她的初始动力源,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她创作的独特性。 蒋韵的作品,在最初,诚如李国涛、段崇轩所说,是写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作者的那一茬人,而在这之后的作品中,又对“十四岁的时候”情有独钟。这个“十四岁”有时是实指,如《栎树的囚徒》中的天菊,《绿灯笼》中的苏锦,《裸燕麦》中的“我”,有时候则虚化、泛化为一种人生状态,这一点,我在后面再作展开,蒋韵这一茬人,在十年浩劫初期,正是十四岁左右,既是人真正脱离母体初具独立意识的时候,又不能如其时十七、八岁的红卫兵们接受某种既定思想风云于一时,自己没有相对成形的思想,却又开始对人也有了敏锐的初始的感受,面对的却又是一个破碎的世界,一个无人顾及无人关注他们的社会。他们用一双天真、好奇、纯净的眼睛观看世界,世界的破碎、扭曲又像烙印一样烙在他们尚未被社会格局所局囿的鲜嫩的心中,这注定了他们是敏感、飘流、无根、充满渴求、寻找的一茬人,注定了他们成为对美的消失充满忧伤的一茬人,也使他们成为最能体现人初始面对与人对立的世界的种种感觉的一茬人。每个作家,都有构成自己创作独特性的生命记忆、情感记忆之根,它会长得花繁叶茂,硕果累累,但却都源于、生长于这一根之上。构成蒋韵创作独特性的生命记忆、情感记忆之根正在这里。如果我的剖析仅止于这里,那么,这仍然还只是将蒋韵作为给有独特历史的一茬人及他们对世界、人生的情感审视立碑的一位作家,这部分内容虽自有其意义、价值所在,但蒋韵的深刻性、独特性不仅仅在这里,这些也构不成蒋韵创作的一半份量。蒋韵的深刻性、独特性在于她将这样的一种人生形态、情感形态提升到了一种形而上的程度,成为人、人类在自身成长史中的一种存在形态,成为人、人类初始的面对与自己对抗的无法完全认知、把握的外部世界及由此带来的对自身命运的关注的存在形态及相应的情感形态、审美追求。虽然人征服外部世界、认识自身的能力在不断增强,但由于欲望、追求的永无止境,人与外部世界的对抗,人对自身认识的困惑及由此而来的“美丽的忧伤”也在不断增强,人在螺旋形上升的轨迹中,在不同层面永远处在前述所说的“初始”状态。这样的一种初始状态与蒋韵这一茬人“十四岁”的状态是有着一种异质同构的同态对应关系的,这就是我前面所指出的蒋韵作品中的“十四岁”的虚化、泛化现象,蒋韵正是从具体的“十四岁”的生命记忆、情感记忆出发,通过审美提升,走向了一种超越特定时代内容超越特定时代的人的艺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