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90年代的文学写作”,而不说“90年代的文学”或“90年代的文学创作”,目的是强调写作的姿态和方式,而非具体的作家作品。在我看来,90年代的文学与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文学(即新时期文学)之所以有很大的不同,与作家的写作姿态和方式发生重要的转换有着直接的关系。 现在大家都承认90年代的文学是多元杂陈的,以至于如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原因就在于写作的姿态和方式各行其是。当然,在此之前的新时期文学也是多种多样的,人们可以从题材内容、文体风格、抒情方式、叙述方法等方面去论证它的多样性,但从写作的姿态和方式上说,却有着高度的一致性。那时候的文学好像有着一个隐蔽的上帝在指挥,作家们一拨一拨、一曲一曲地唱下来,构成了多声部的大联唱。总的说来它是为时代而写,为民众而作。尘封了多年而得以重见天日的复出的一代,从山上乡下返回城市的一代,以及初出茅庐的一代,非常珍惜重新握笔或涉足文坛的机会,他们受时代精神的激荡和裹挟,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强烈的忧患意识,在自己的作品里注入了与时代和民众息息相关的激情和社会课题;在最大程度上使文学成为反思和启蒙精神的载体。展示当代社会生活中的悲剧性遭遇,揭示生存境遇中美与丑的搏斗、人性中善与恶的较量,成为大多数作品共同拥有的主题。人道主义、理想主义、感伤现实主义,对社会和人的异化的批判,以及艺术上的创新,成为那个时期的文学精神,在读者中曾经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有的还产生了轰动的社会效应。但是这样的写作姿态和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学精神,与传统的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由错位而发生冲撞;另一方面也由于西方文艺思潮的进入,所以一部分文学开始转向自我,但仍是大时代中的自我,这在诗歌领域尤为明显;到80年代中期,文学界转向“寻根”和文体实验,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寻根派”和“先锋派”遂成为一时的潮流。总之,从70年代末到90年代以前的文学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文学上的创新精神为基本特征,文学思潮风起云涌,在此起彼伏的思潮和共同话题的支配下,作家的写作方式与其说是个人的行为,倒不如说是一种集体的行动,因此他们写下的更多的是集体文本,而非个人文本。 新时期的文学精神到了90年代可以说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基于这个原因,我曾经提出新时期文学已经终结,不必再杜撰什么“后新时期文学”的概念;事实上“新时期”作为一个时间概念,也不可能没完没了地继续用下去。90年代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产生了明显的断裂感,或者说它们的区别远远大于联系。随着文化氛围的变化,文学的写作姿态和方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个人化乃至私人化写作代替了群体化和公共化的写作,而随着文学商业化的日趋发达,在90年代末,又兴起了时尚写作。 “个人化”不应该从贬义上去理解。事实上只要作家不忘自己是时代的一员,那么这种写作姿态和方式倒是更合乎文学的特性。因为它要求作家不在潮流的汹涌中随波逐流,也不以弄潮儿自居,而是保持自我的立场和视角,对人生有独特的体悟和发现,同时也有自己的话语方式:它追求的是与众不同、难以替代的个人文本,而非求大同存小异的集体文本。这种个人化的写作,在80年代后期已经初露端倪,如张承志、史铁生、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等人的写作,但与当时简单直露的文以载道式的政治化写作相比,当然不可能引起全社会的轰动效应。到了90年代,这种个人化的写作姿态和方式则成为普遍的现象,并在创作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其文学价值也渐渐地凸现出来。最近全国百名评论家评选出的90年代10部最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个人化写作中的精品力作,而且写作者早在80年代就开始了寂寞的独行。如《长恨歌》对上海市民精神的整体隐喻和叙述人的言说方式;《白鹿原》对农业文明的家族史和现代史的透视式描绘;《马桥词典》对民间文化和方言的存在性呈现;《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把一种悲惨的生存之道描摹成惯性运动,前者更以同义反复的叙事来达到增值的效果。所有这些作品在艺术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更由于个人视角对历史和现实的切入,在艺术的公共园地里构筑起一道道独特的风景和个人的话语空间,艺术的想象力也在这种独特的创造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与80年代写作张扬人文精神相比,个人化的写作不事张扬,但也并未放弃,不过不再有统一的社会话题,而是深深地潜入文本的结构中去,我们仍然可以感触到艺术的良知在作品血脉里有力的搏动。但是个人化的写作也应该处理好个人的话语空间与大众话语空间的联系,如果缺少契合点,那么很可能在大众阅读中失去知音。在这次评选中评论家首肯的《九月寓言》和《务虚笔记》,就存在着阅读的障碍。 与个人化写作相提并论的还有“私人化”写作,而私人化写作又时时与女性写作混为一谈。在我看来,私人化写作与个人化写作在词义上固然不易区分,但它毕竟是一种极端的写作姿态和方式,而女性写作也并非都采取这种极端的姿式。私人化写作与个人化写作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是一种自传或半自传性质的写作,或者故意造成这样的联想;是一种封闭性的写作,私人空间是它惟一的写作空间和语话空间;性意识、性生理的写作在文本写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这是目前从一些作品中可以观察到的写作姿态和方式,它们不仅为部分女性作家所采用,而且某些男性作家很可能是始作俑者。不过当一切发生在女性作家身上时,总是更能引起社会的好奇心和窥视欲,被评论家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从而成为商业上的一个卖点。这类写作由于局限于私人且极其狭小的空间,往往是一种自恋式的、陀螺般的循环往复。杜拉是一些女性写作者的偶像,只是没有杜拉的坎坷和沧桑,这就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只有当一些女性写作者挣破了自缚或他缚之茧,她们的作品才可能具有真正的女性主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