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文学是一个相当独特的领域,因为受题材特点的限制,所有进入这个领域的作家都必须遵守一些基本的规则,包括取材于历史,尊重历史的真实性,其作品设计的人物与故事也都必须受到历史的框范。但是历史文学对“史”的认同并不等于要抹杀作家的创作个性。在历史小说创作中,作家仍然可以显示出相当大的个性差异。一个作家既可以严格遵守现实主义的要求,精雕细刻地描绘历史生活,也可以从浪漫主义出发,在尊重起码史实的基础上,将自己的体验与情感置入历史文学之中,让作品鼓胀出激情与诗意。 凌力是新时期历史题材领域中一个著名作家,这位作家迄今所写的四部长篇历史小说《星星草》和“百年辉煌”系列中的《少年天子》、《倾城倾国》、《少年康熙》在选材、情节组织、形象塑造和叙事方式上都显示了很大的一致性,即她突出地强调主体与表现对象在情感上的相通,总是在受到对象触动以后,最大限度地将情感投入创作中;情感在故事之下流动,叙事依循情感的逻辑展开;历史故事受到作家情感充分的浸润与熏染。于是在其小说表层出现了充分反映作者审美理想的人物,白热化的矛盾斗争场面以及充满了诗意的叙述与描写。而凌力作品所有这些特点则清楚地显示了这个作家创作个性中的诗性内核。 二 在历史题材领域中,选取何种历史材料作为自己的对象,这是历史小说作家首先碰到的问题。对于一个成熟作家来说,他的这个第一步选择,常常能够非常鲜明地显示其创作个性。中国是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在这苍茫博大的历史中,几乎任取一段都可以铺叙出无穷的故事,那么一个作家准备写哪一个人,哪一件事,除了根据自己的学养、自己对某段历史的了解与把握之外,更重要的依据则应当是他自己的创作个性。因为历史文学与历史科学有本质不同,如果说后者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纯客观的记述,人的主观创造性被压到了最低点,那么在历史文学中,历史就更多地是一个参照,历史本身只能提供一个框架和背景,其中的血和肉都需要由历史文学作家通过想象与虚构予以填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作家强调在选材时主体与客体的契合,自己创作个性与历史材料的相通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一个生活态度严谨、对生活长于观察长于积累的作家适宜于选择那些历史记载丰富的材料,提炼加工,作条分缕析地铺写叙述;而一个具有浪漫主义特点的作家则常常更强调历史材料与自己在情感上的联系与相通;他们首先要求一定的历史材料对自己要有所触动,要有一个情感上的撞击。只有当历史材料拨动了他们意识深处情感的开关,他们才能被调动起来,才能唤起生命的激情,触发那些沉入记忆深处的生活经验,他们才能用生命之火去照亮那些尘封已久的历史材料。从这个意义上讲,凌力显然属于后一类作家。 《星星草》是凌力的第一部作品,小说写于十年内乱中,这显然是一部“发愤之作”。凌力说:“最初写作,可说是‘不平之鸣’,是‘文革’时颠倒的历史和许多人包括自身遭遇的不公激起一股气,支持我写了《星星草》,歌颂处在失败境地的人的顽强不屈的精神”。(注:李树声、凌力《人的颖悟与梦的追寻——漫谈凌力的作品及其他》,《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4期。 )《星星草》所写的是清朝末年的捻军起义,作者在捻军十八年的斗争中选取了其最后四年的活动,写了他们从胜利到失败的过程,全书充满了一种英雄末路的慷慨悲凉之气。可以说是历史上捻军将士悲壮的经历深深感动了作者,唤起了作者在文革那个不正常的年代中积存在心中的愤懑与不平,触动了作者内心深处情感的开关,使作者义无返顾地投入到《星星草》的创作中,作者经过十年的积累、研究与思考,一旦落笔,确实写得酣畅淋漓,那种久受压抑的情感在捻军将士身上找到了寄托,她心中郁积的不平之气在作品中得到渲泄,整个小说犹如一曲悲歌,唱尽了作者心中的哀怨、不平与忧愤。 《少年天子》是“百年辉煌”系列中的第一部作品,小说所写是清朝入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帝福临。作者在第一次涉足宫廷生活时,在中国众多皇帝中一眼就看中福临,这也是颇为特殊的。就以清初的几位帝王来说,福临在文治武功方面是最弱的。在福临的前前后后,努尔哈赤、皇太极、康熙、雍正、乾隆,论政绩,哪一个都远远超过他,那么凌力为什么恰恰选择了福临这个人物呢?个中原因应当说是相当富有启发性的。这里也许表现了历史与文学看取生活最大的不同。历史作为一门科学,它看重的是历史人物在历史的发展与递传中所起的作用,其中人作为历史功能因子的意义被强化了,而自身的特点则在很大程度上被剔除了。而文学在本质上是审美的,它的兴趣指向应当是情感的与审美的世界,因此一个历史人物,即使他在历史发展中没有显赫的功绩,但如果其人具有鲜明的性格特点,生平遭遇大起大落,他的生活中能够发掘出更多的美学意义,他照样能够得到历史小说家的青睐。就历史上的顺治帝福临来说,这个人物即位时,虽说清朝已经入主中原,清军在打败李自成以后,已稳坐江山,但新朝甫立,而且清朝又是以异族得汉人天下,因此各种矛盾斗争仍然非常激烈,而福临正是处在这些矛盾斗争的中心点。其次作为一个人福临的性格又有很大的特殊性,他的性格中有许多矛盾的地方。他热情博学又暴戾专断,礼贤下士又刚愎自用,有志于建功立业又喜怒无常,特别是在自尊与自傲的背后有一颗自卑与怯懦的心。所有这些因素结合起来,使福临从十六岁亲政到二十四岁因患天花去世,执政的八年间经历了许多大波大澜,特别是他与董鄂妃乌云珠生死不渝的爱情,他后来以皇帝之身出家当和尚的怪诞举止都使这个人物充满了魅力。与那些一切正常而又坚强有力的皇帝相比,福临似乎更容易使一个历史小说家动情。在谈到《少年天子》创作动机时,凌力曾经非常明确地说过:“我被立志改革而又步履艰难的顺治皇帝的独特命运所吸引,被他那深拒固闭的传统意识压制不住的人性光华所感动,福临、庄太后等人,象是我自认为深深同情和理解的朋友。”(注:《从〈星星草〉到〈少年天子〉的创作反思》,《少年天子》第694页,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